A deep-sworn vow

host:(weibo@) Gwendolene / 莳一

"Tenía la respuesta preparada desde hacía cincuenta y tres años, siete meses y once días con sus noches."

【赤绿】乞力马扎罗的雪

现在我开始想赤司的事情。这是在即将展开的封闭而漫长时间中突然冒出又惊人合理的选项之一,或许眼罩和医学期刊里的那封邀请函都是助力。闭上眼睑后耳外的噪音渐次分层摇晃离散。我靠上不软不硬的椅背,不由自主想起暮色浸染下赤司不甚明晰的侧脸。

我也不懂为何要从这个情景起步。近年一阵阵给赤司征十郎立碑立传的风潮不曾完全静止,他的脸不比黄濑低多少出镜率。我试图在脑内拼凑起十数年后更显棱角的短发、眉眼与嘴角,最后者却在被歪扭贴上面板仅一秒后便不动声色转为了更难以捉摸的弧度并带领其余元素反戈一击。安全记忆垮台,最后一个蹑脚穿行的气泡被戳破。我呼出一口气,橙红色再度从远方潺潺涌来。

当他们都在忙不迭记录赤司的过往,用干涸得可怜的信息将他的年轻、姓氏、异色瞳孔与疯狂的成就串联起来,将他一次次的失踪扩写成无数大同小异的传说,我闭上眼与耳,只是想起不知多少年前某个微风吹拂的安静傍晚。远处的金红夕阳燃烧着他的头发,余光融烛般静静淌下。我的脚步声进入画面后许久坐在窗台上的他才别过头看向我。背光下的脸夹在无表情与安详的定义之间,片刻后他偏了偏头,又露出那种意味不明的笑容。甚至有些眯起眼,他将双臂撑在窗台倾出上半身使那海市蜃楼离我更近。风扬起窗帘,把他的声音灌入我的耳内:


“喂,真太郎……你的头上,有光环哦。”



黑轮与地面激烈摩擦的刺耳尖叫,甬道里许许多多小物件颠簸晃动的绵密杂音。耳内骤然抽紧的不适使热烈谈话中的人都闭了闭嘴与眼。总是在猝不及防的一秒终于拔地而起,仿佛被定向掷入某个黑洞的导弹,及每一个以无声脚步驱走深夜的黎明。



“只是个自言自语的玩笑——你就笑一笑吧?”


接着他就惯用这句话糊弄过去,好像在我不知道时已达成目的。十六年前的事了,我记起来。

今年我和赤司认识十九年了。寿命短浅的人或已度过一生,这个数字触目惊心。十二岁的我们是挚友,十五岁是敌人。他开始间歇失踪的十八岁后我渐渐不能定义。三十一岁的一个早晨我接到他的邀请函,就又怀着自己都诧异的醇厚释然之感整理行李。仿佛阴郁沉闷多日的乌云天转为一场细雪洋洋洒洒抖落大地,因为他甚至记得在背面写这趟航班时间不会让你错过任何一期晨间占卜。于是连被堵住的话语也一如往昔陡然打了一个转,由喉头又静静落回心间。

两年前是一个自称传记作家的突兀访客让我再提起当时仍行踪不明的赤司的。那人在一个不是很忙的下午贸然找上门来,表明目的后将要不要将他驱除出门的权利全权交给了我。因光线角度双脚下灿烂的阳光里没有丝毫身形投下的影子,像一个上帝突发奇想遣来探我是否有意愿与人谈论赤司往事的问号,每每想来都只有命运这一种解释。这样的人找我或说我们从来不少。一些问在绿间医生眼里赤司征十郎最与众不同之处是哪里呢;另一些摇着笔杆道这些事他的一些高中队友也向我们提起过,方便的话作为赤司先生国中以来的挚友,能给我们透露一些或许不太为人所知的事吗?总是这样循回往复,像黑白琴键黏连叠加的漫长回音。

有时提及,会看到错别字般忍不住将之前一个受访者的观点从全部角度否决到千疮百孔。听者往往狼狈,“二位不愧是挚友,您眼中的他最鲜活特别……”第五次因这样的告别语产生的愠怒是在和取材人在玄关握手时突然萎靡的。本不需要这样:他们追求的归根结底只是一本新颖的畅销书,不是一位受访者突然爆发、如炫耀与伟人多年至亲友谊般不容打断的傲慢演讲。我因为要是赤司看到它会怎么想而产生的焦虑不该一股脑倾倒在他人身上。于是我在再见前说了抱歉,年轻的女记者显然一愣。收起录音笔后她忽然就是一位可敬而给人以好感的女性了。或许她对我也有同样看法。我等到她的脚步拐角后带上门。


“啊,初次见面的握手,可以握左手吗?”那不请自来的访客坦然无比伸出他的手,请我即使不能答应采访也务必仅仅给他这一个殊荣。


赤司征十郎的最与众不同之处——你眼中的他,不为人知的事——我和赤司之间有什么事是能完完整整、不偏不倚使第三人知晓的。他们问得很准。仅这一个问题我脑内的齿轮就总是僵滞。铁锈嘶嘶散落,遍裹藤蔓不愿被打扰的青铜保险箱再度震动哀鸣。



有天赤司在场边看着一军训练忽然自言自语我(绿间)真有点像一军之母。我差点把一口水喷在他脑袋上,一边咳一边强烈要求他给出合理解释。他看着我咳。差不多咳停他才事不关己般道因为刚才给他们三倍训练内容时他们都怨声载道,绿间一发话就都慢慢听话了,就像餐桌上母亲管孩子一样。那你难道是一边看报纸的一家之父吗——这句话出口前我又被自己呛得再咳起来。无聊的紫原晃过来问绿仔怎么了。赤司眼也不眨答没什么,刚给绿间看了明天的训练菜单,吓到了吧。

十九年前一开始我们不过作为紫原为数不多的朋友打着照面。“再不起来绿间要用扫帚打你了”,我也用他的名字督促瞌睡的紫原去社团活动。对此赤司不置可否,等待时每每用指节扣着桌面。这是一个有魔力的动作,通常紫原最后磨蹭几秒就从全面桎梏他修长四肢的桌椅间跌撞爬起。实际赤司更像一家之长,作为副队长,尽管他比紫原还小两个月。那时我也不知道他家餐桌中从没有过需要一位权威母亲镇压的热闹景象。

他不太谈自己,我理解那种审慎的态度。赤司一进校就引人瞩目,也同样程度在旁人注意到前就已背起一些重负。自从他第一次以并不哗然的分差落落大方把自己的名字摆在我的上面,他便不强调也不使人忘记这点,步入任何群体都引起空气细小弦状的微颤。紫原、我和青峰体会更深,不过究竟当时我们并不稀有磁石般迫不及待团在一起。


“——紫原还在睡?”


我问,或皱起眉头往教室最后一指后与赤司擦肩而过。再见就是在更衣室,究竟没有一起留下等着走向篮球馆的。一直以来麻烦你了,他有时也说。

或许是对之后那个事件的印象太过深刻,先前许多纤细小事才无法一一记清。在当时我已震惊得无话可说,联系后来又简直就是引发风暴的振翅蝴蝶。假设我现在就与赤司见了面(这个愿望即将实现,我不由调整坐姿呼出一口气)谴责他“赤司,某件事你做得实在太荒唐了!”他也能有信服力地以“但绿间,你还记得十几年前那件事吗”将之弹回,就是这样一件足可超越里程碑意义的惊人事件:那是第二学期开学之后不久。妹妹跑来喊我接电话,听筒对面断断续续是有耳闻的笑声,赞美妹妹可爱有礼后,像从沉默的呼吸就能听出我的惊疑般“那么时间也不早,我直接进入正题,”那显然是赤司又与平日不符的语调一顿而更如谐虐曲轻舞起来,“我在一个地方发现了你或许会感兴趣的东西,怎样,有时间跟我走一趟吗?”

这也是我与许多人意见相反的起点,第一件不为人知的事。绝大多数人因赤司征十郎对己严格甚至严苛的要求将他视作将定式融入自身的完全规律体,但这不是完全的。他不会一掷千金不顾明日,但也绝不容许计划扼住自己的脖子。更糟。我甚至看得到当他不满意看到的未来时,他会在所有人、甚至神明注意到前直接撕去那页命运之书,将铁轨扭成他认可的轨道——他是个有计划的疯子。至少那个星期五傍晚在隆隆飞机背景音下望着车从羽田机场班师回朝时,我没心情找任何更文雅的表达方式。

好像拂去他这一番好意将是这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事,十四岁的赤司笑吟吟站在前方。那是种若隐若现、极其斯文又促狭的笑意,他说:“我认为这将是一段伟大友谊的开始,你觉得呢?”



托他的福错过星期六的晨间占卜,但一整天都呆在幸运物里。至于为什么是纽约弗里克博物馆,后来看着他在一幅画前伫立的背影就水落石出。一日无恙,幸运物的力量大概全用来倒时差。我决定先吼你在开什么玩笑再极快说一声谢谢,总而言之先找到座椅拿出该周末的作业。万幸是我接到电话后还记得带上作业。

他站在那里与肖像对视。伦勃朗的黄金像。如被大风卷至半空后抛掷扎回泥里的树桩般臃肿沉重的身体,干枯发皱的双手皮肤。遍布污垢的领口袖口,耻于见人般急于融回深色背景的大氅。若想要嘲笑画中垂垂老矣的落魄者类似细节简直取之不尽,甚至那些仿佛暴露画者不纯熟记忆的含糊线条色块都在诱使人这样做。但当一切想象得出的俏皮恶毒话使这每一笔一划都更显简陋拙劣后,从第一秒就实际上占领了所有远近人心神而无人愿意承认这点的金色就又辉煌起来了。浓墨重彩、毫不畏缩,如同用尽肺里所有空气拼死吹响的铜管乐器,时间只能使油彩剥落而这一种颜色只会如地底深矿取之不尽地永远愈发闪耀的金。那个显然已步入生命枯水期的老者将自己塞入人间帝王的装束,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注视着他,注视着赤司征十郎。

我曾说过赤司会使他人产生轻微的紧张,即使在他最温和待人的初中时期也没人敢拿他开玩笑。与他交谈时更会不由自主审慎用词,除了紫原我没见过例外。就如一匹静静铺在那里、精编细织、簇新昂贵的雪白亚麻布,好像你怀着轻慢态度去触、污秽的指尖就会被那凛冽的寒气毫不留情分解溶化。而我会记得他在画前的背影也是因为,在有把握的范围,那是赤司第一次在我面前呈现出某种被外力而非他自己完美自控的状态。在那幅四个世纪前的油画前他的表情溶解了,肩膀松弛了,在归途上他的双眼与言语跳跃着精神高度活跃的闪光,他——那个赤司征十郎毫无顾忌地任由一个更古老而难以言说的影响力掌握而灭去了那些始终聚拢护卫着他的星星火焰。回东京的十几小时飞机上我旁边被偷换成一个极度快乐后渴望与人分享经验的旅伴,那张妙语连珠的脸上呈现出某种前所未有的诚挚神情,即便翌日被他在人前对我促狭一瞥多少削减了些力量,也足以使我能在之后几乎无数个傍晚将棋子起落之间,与他谈论学业、书籍、家庭、有小豆汤的贩卖机,总之篮球以外的许多话题。


“真是出人意料,我以为你对画没有什么兴趣呢。”

“……只是观察的结果。你以为你在那里站了多久。”

“不清楚啊,因为你一定会在后面每小时看一次手表,就没注意时间了。”


更不用提他一旦露出这种狡黠意味的微笑就使人疲于招架。认输!我撑着桌子站起来。类似情况越发高频出现,我渐渐体会到这是他心情很好的标志,当即感到急需一只更大的信乐烧(赤司是国中时代唯一看到我的幸运物后毫不掩饰地愣了一下便痛快因为有趣而笑出来的,我没有对那位猫一般盯着孔雀羽毛笔的作家说)。于是除了成绩和篮球我有了第三项需要持之以恒奋斗去战胜他的事业,跟赤司下棋比念书要有趣那么一点。下棋时我们聊一些事,他说也问得更多,话语没有枯竭的时候。都是保质期一天的琐事,因而我也不能觉得对他的理解随着那些不着痕迹倏忽流逝的时间有了自主想象外的实质性进展。我等会儿再走,早上跟赤司约好了——这件事却从第一次对人解释后就再没有说出的环境。异乎寻常快而多得,仿佛所有人脑子里都被植入了我与赤司是彼此挚友的芯片。一些赤司班级的女生突然在我去找他时会跟我闲聊两三句了,青峰甚至挠着后脑勺瘪着脸跑来请我帮忙让赤司把没收的污秽杂志还给他。如果成为赤司的朋友与任何人的朋友有哪里不同,气人之处就在这里:人们忽然怀着各式各样的微笑仿佛守护着这个日常活动般经过我们对弈的部室,好像全世界都明白赤司正与我分享某些特别的事,一个非凡的秘密,而只有我对此尚且一无所知。这样的情景不厌其烦重复上演,直到那次全中联赛。



偶尔生活触发这些回忆浮现脑海,我总就此尽力记住,细节模糊后也不削减储存空间。就像对一件旧衣服的感情,即使明知再穿不上也总将它洗干净留在衣橱里。新记忆纷至沓来时它们便静静躺在池塘之底,好像所有已及即将到来的日子都从那相信自己曾机缘巧合得到过幸福的静谧根基中抽芽吐蕊。回溯起来也不会触动任何痛楚的柔和往事,流光溢彩的和音时代。

不过我想人都珍藏着一两颗这样少年时的玻璃珠的,这样总是高中我们的斗争被重点记录也就能够理解。作家记者总更想知道我是否曾在什么时候见过预兆——在一个哪怕最牵强附会的环境下窥见一丝泄露的天机。有关十八岁以后的赤司、他反复无常在世人眼前裹上隐身斗篷,又突然拉开覆在那幢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建筑博物馆前的魔术幕布。这些疯狂的念头与同等疯狂的计划是否在早在十几年前就在他那天才的头脑里打转?“在那些你们分享的友好傍晚,他大概已经向你透露过他的志愿与计划吧?”“不,没有。赤司不喜欢夸口。”

于是他们掩饰了失望的神情,“哦,那么你们惯常聊什么?喜欢的女孩子类型之类的?”

那时大家都是篮球笨蛋啊,黄濑嘻嘻哈哈笑。同学会已到了全员三分醉的后半段,青峰掏完耳朵就开始扳手指数当年怎样输输赢赢、黄濑怎么大小比赛输了就哭。第一年开头就是海常对诚凛,绿间你也输给诚凛过,还有紫原——你高中叫什么来着?一个五分醉的人再怎么问一个趴桌昏睡者也敲不出答案。黄濑又灌了一口酒就开始跳脚谁一直哭啊、其实大家都哭过吧那时候!新一轮比赛履历历数再开。之后我没再听到。被温暖的黑暗淹没与汗与泪水交汇黏连的体感异样相似。每天包里总有一件湿透的衣服,眼镜一次次微微滑下鼻梁;全身旺盛冒出的汗甚至烫湿球鞋,更衣室里对彼此臭气缠身此起彼伏的抱怨。那时的日子好像总是湿漉漉的。


——就是在一个细雨连绵的日子,天色已经暗去,所有人都已离开洛山负于诚凛的球场。赤司在中央有一搭没一搭拍着球,最后回来找时他仍在那里仰头望着灯光明亮的天花板。一分钟后我猜想他颈椎不太舒服便借机欣赏天窗外渐强的雨势。赤司没给我自己推翻这个判断的时间。绿间,两米外他的声音听起来罕见得若有所思,如果你有这样一个空旷的大房间会用来做什么?


我的回答及之后他又说了什么,半年前电视上再度涌现他与那栋崭新公馆影像前我完全记不起来。当所有人满腔热情忙着将锤炼了七年——“这是一个奇迹,他用七年又锻造出一个奇迹”——的赞歌献给赤司和他的作品时,我弯腰清理着地板上的小豆汤和摔瘪的易拉罐。报道翻滚着占据了整个早晨。九点多高尾咋咋呼呼关心我怎么没来上班的电话铃响起,让沙发上的我惊觉早间占卜已经无可挽回地错过。右耳话筒里的声音先是紧张的快语速,接着不可置信的小声,最后是对我只间或吐出一两个单词的疑虑。他怎么知道那有多么难,在他的声音和电视台外景女主持滔滔不绝的陈词滥调里、从远渡大洋彼岸飒飒鼓起的慕尼黑风声之中,仅仅去分离辨析出那个洋洋盈耳的声调,仅仅那一个怀着所有惊喜确认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的嗓音。


——我,会在里面塞进各种各样的房间。世界上所有的房间,在或许比这里大十倍、百倍的地方……一个建筑设计们居住的家,建筑博物馆,这不是很值得去做吗?……或许人也能住进去,如果……露出这种表情真是伤人啊。想想你和我和其他人拿着那些钥匙——不就是在地上建造起自己的伊甸园吗?



……那天我当然没去医院上班。……没有幸运物,我是说。



重复一遍,我是从来不怀疑过赤司的行动都有深意的。如果赤司征十郎在二十四岁先手77手摘得龙王头衔后立刻从棋坛及一切社会活动中隐去踪迹,他必定是扑向了只有隐去踪迹才能完成的事业。他从来注定要走在一条没有旁人的孤道上,每一步都要自己筑造向上向前的水晶阶梯。七年与他大学期间的惯常短暂失踪没有什么区别。赤司征十郎永远达成他的目标,担心是轻率的冒犯,更不用提他的安全问题。

毫无必要。任何时候将这颗石子投进思考回路都不会走到除此以外的尽头。但每一次似乎那道大门之后都还有什么,尽管那扇厚重的大门仰颈都看不到尽头,总好像还有一些事情破茧欲出,一些碎片仍在潭底挣扎颤动。好比尽管每次都在疲惫懊悔中结束,七年间我还是接受每一个与人谈论赤司的机会。画不出一个流畅完整的圆而在轨道上重复涂抹,它变成厚重的年轮,仍导不出正确方向。

一个意思在脑海炸裂,那样强烈地燃烧、好像烫得大脑无法承受的火箭般直冲出喉咙,弥散在空气中的词语却已冷却了。闭上眼前方仍旧是赤司:棋盘对面,球场另半边,那好像已寻觅多时、能够解开世界尽头之谜的答案倏忽在脑内一闪又在眨眼前骤然而逝,我便只能徒然直视赤司狭长的立瞳,再度重复我将战胜你。我将战胜你,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出路。我提供的情报与其他人一样截止在对他重现身影的愕然。记忆胶片在黑屏下发出咔咔杂音,无人期待另一面内容,久而久之也就模糊了那些灰雾迷蒙的印象,以其他事件的清晰想要埋葬的片段。在往更深处坠落前突然感到膝盖神经猛一跳动,却终究又只是再一次无法借此挣脱出来。我早该知道,我早就隐隐等待。与人肆意挥霍过他往事的白天之后就会撕破安稳睡眠的阴冷之梦。那些仿佛从全世界的寒冬里诞生的黑夜,唯一一个我能感到是赤司命令了它的沉默的梦。



开始的景象永远是我扯开围巾和大衣领口,在自己呼出的白雾与西伯利亚木松的参天迷宫中横冲直撞着大声呼喊赤司。喉咙的紧缩刺痛感让人无法质疑仅是梦魇凭空想象。分不清是耳朵先听到还是眼睛先发现雪地上正扶着枯树干慢慢站起来的人、也记不清冲过去时衣服怎样被划破、口里吼着什么句子。你究竟在搞什么!?——或许是这样。幻影般立在那里的赤司微微笑了,“那,就承蒙你的好意。”那烧得滚烫的身躯便直挺挺倒进我怀里。

花了一分钟或一世纪扛他回附近的小木屋。在麦饭石上烧雪水时几乎听到远处树洞里熊的呼噜声,对那伤口成因的不详猜想又膨胀了三倍有余。停止走动后冷却的汗水瞬间毫不留情带走大量体热,如被一只无形之手塞入冰的夹衣,双脚都被黏在地上般动弹不得。

接到他电话所起的不祥预感从抵挡异国起几何级数暴涨,终于找到的瞬间仿佛被决斗对手十米外的子弹擦耳而过。一个人,脚意外受了伤,感染了——简明扼要的口角也充实不了的虚弱口气,仅告知完必要情报后电话就袅袅湮没。如果当场有任意门不论多少代价我也必定往里纵身一跃,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精神集中完成当天那台手术冲回家里。导师以为是家人通知了噩耗而几乎在接电话同时立刻批了假。情况难道比他想象的好,难道可能有丝毫好吗?——我冲向安检通道。

清创时他也在昏迷。我把能找到的衣服被子尽量平铺压在他身上,只留出触目惊心的右小腿。尽管赤司显然正陷于高热胡乱晃着枕头上的脑袋,身体却沉沉钉在床上。我把脑子里所有相关不相关的知识全部挖到意识表面开始清理创口的脓疮,视野范围就只有小腿带动大腿随着涂抹消毒水而颤动。破伤风针打完,确认不至于留下后遗症但要在这里呆一阵子后,就终于感受到了双腿缚着沙袋般的疲劳。我从瞌睡中醒来时赤司恰好重新适应般慢慢眨着眼睛。真太郎。先看到他的嘴唇蠕动,才在柴火噼啪中听到嗓音。

我低下头去。把耳朵自然凑到别人的脸边这种动作在做之前无法想象有多困难,我义无返顾为赤司献上右耳,他滚烫的吐息吹奏般拂过我耳边。


“……右腿……冷……”


于是几天后烧稍微退下一点、人能稳稳坐起来后,赤司就兴趣满满地盯着我砚台般围盖住小腿仅暴露伤口的保暖杰作,好像那不是病痛在他身上灼出的怪物似的。他也同样用满不在乎的眼神看着我把沾着他血迹的斧头远投出三十米。好球!他的眼神甚至在说。

伤口感染引起高烧不退,之前的问题是体寒和营养不良。打球时锻炼出来精准平衡的身躯究竟不富裕到对抗寒冷的山林,病也借环境狐假虎威。他恢复得很快,几天后已不满足于流质食物。看到他极其习惯地进食加入肉罐头和土豆的烂炖菜我不震惊是不可能的,他看了看我又指了指壁橱,并立刻阻止我把里面的两瓶伏特加扔出门去。

不等我问,他自己从这栋木屋的渊源说起。这属于一家猎户,出于几个月来在山区里共同守望鹿与野兔的友情及那家突发的急事,今年连同充足的柴火、蔬菜和寒风肆虐的冬季景致一起给了赤司。前几天一批伐木工人路过这里推开门没有见到老朋友,与新朋友度过的一夜却让后者在之后意外找到一把斧头后产生了使用的兴趣。接下来的事情想必我看到伤口就能推断出来,不巧的是体力能拖拽着伤腿勉强下山时飘起了鹅毛大雪——跟今天差不多大,这几天都这样。他说着好像能透视般看了看已冰封的窗户。

他似乎在这段话中表现了某个潇洒自如的个人逻辑,我听来却比妹妹五岁时的睡前故事更惹人痛感荒唐而暴跳如雷。可能是个人问题,当时我更强烈地只是想着这种事竟然发生在赤司身上,不是另外随便一个毛手毛脚的人,赤司与伤脚与深山大雪——但即便这样他甚至也不打算吐露来到这里的根本原因。即使在这情况下他也不显出被命运逼到墙角的窘迫,好像只是与熟识的舞伴(死亡)在一次探戈贴面后默契分开。这种丛林冒险更适合依着北海道旅馆的旺盛炉火时说。许久后我便板着脸吐出这句话。出口已感到有些莽撞,自认为已尽力克制情感不为人知的错觉终究没超过两秒。这句话让他微微睁大了那双异色瞳,又陡然凛了起来。


他微微昂起了下巴。开口前就让我指尖骤冷的凶兆。


“难道你相信——我,会因为这种事死在这种地方吗,真太郎?”


我不知道那瞬间堵塞喉咙封死思考的物质是什么。那双眯起来瞳孔狭长的眼睛使人想起同时在这山中逡巡的兽。如果人对他再说一句冒犯的话,这双眼睛就将是那人被撕裂前看到的最后景色:没有任何躲避空间的赤与金眼,正是他高中时威慑全场的眼神。与前一秒反差太过剧烈留下的印象激烈得难以磨灭以致无法思考其中到底几分认真几分戏言,甚至忽然使我感到他对命运如此蔑视的统治是已将我作为一个必然元素计入考量的可能。这感觉是熟悉的,又好像一瞬间忽然抖去蒙在我眼镜上的雾:他靠在床上面无表情望着快速愈合中的右腿的情景与此刻重叠起来,头发和眉眼时间爬上的痕迹终于凸现:又正是这个与高中时没有分别、大学期间几次碰面都未得见的眼神让我忽然想起告别时间不是昨天,不是一个可记录的数字。当时我二十八岁,原来已经与他四年没见了。

一时使我有些发晕的不是他此前不闻音讯长达四年,反而是我和他都二十八岁了这个事实。不再是意见分歧可以用一对一解决的时代,更不是明后及之后许多天都能自然而然见面的时代。我只是因一通电话赶来这里,雪停后将再各奔东西。这个木屋里甚至连将棋都没有,认知和感知数字就差别到这个程度。一块沾雪的油松木在壁炉中噼啪一响,我往那里一瞥,回首途中看到即将滴尽的点滴瓶。就转身往行李里取出新一瓶,走近重新换上。透明液体重新稳定沿导管淌下后我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顺流而下,望着他扎着针的手背。


“啊,会死的。”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对着那只垂在床侧、看得到青筋的白皙手背道,“会因为这种事、在这种地方——就算是你,也会死的。”


他的手背丝毫未动,或许是我盯得太紧而使时间走得太慢。蓦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盯着不作表情没有言语的手,头颈却又已被冻住般僵得无法动作。于是仿佛很长一段沉寂里我只是望着液体一滴滴推挤着从针头涌进他的血管。在我来得及去想它们怎能这样毫无怜悯挤进看来那样脆弱的血管前那只手抬了起来,落在他的视线里。他同样端详了自己输液中的手,再放下它看向我,在我一样不由自主看向他的时候。


“嗯,是啊。”他畏寒般向后又靠了靠,略仰起头望着我轻声道:“能来救我……谢谢你,真太郎。”


好像在声音上施了魔法一般,在因这句话屏息的纯白澄静世界远去之后,真实世界的暴风雪与炉火才再度呼啸起来。



大学我们偶尔见面,棋局也比之前安静得多。消失后才发现那四名个性迥异的队友曾占据多大比例的话题。道别时也挥一挥手略去寒暄。

二十四岁大学毕业我考取了驾照。想着运势不好的日子能护送妹妹上下学,放进抽屉时突然冒出别的想法。翻出赤司之前提起租住公寓地址花了一分钟。看到五楼拿着耳机临窗拉开窗帘往下望的他的脸后我靠回驾驶座将双手放上方向盘。脚步很快由远及近而来,他脸上带着某种无奈而了然于心的微笑。

那天我的幸运物是西装口袋里的钢笔,于是在开场前买到了两张钢琴演奏会门票。开场两首李斯特都因甜美报仇后过速跳动的心脏而没有入耳,终于快默背完各种心脏病症状危害治疗镇定下来又因右肩突然压上的重量前功尽弃。后半场我没有坐稳的时候。赤司睡得不太沉,间或皱皱鼻子或磨蹭一下。我在散场后控制力道猛动肩膀,赤司在出场馆前仍昏昏沉沉没有说话。

因此在相识十九年里我唯一探出赤司可称弱点的即是音乐。长时间封闭环境下的音乐,他卷起袖管运着球走上街头篮球场补充道。所以需要运动来让头脑重新恢复活性。不过真太郎的钢琴确实很喜欢。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抢断、跳起、投出。他没有用天帝之眼,在原地望着抛物线划过上空。


“不过也考虑过去学一次乐器的,从新角度开发大脑……”(他做了投篮的假动作)

“哼,”(我防住他)“比方说什么?”

“三味线——”(他加速突破)“或玻璃琴吧。意外得也适合真太郎。”


他推球入篮。那场比赛我没赢。披星戴月回程时赤司又在副驾驶睡着。回家后我大致搜索了那两种乐器的资料听了一晚,经过的母亲好奇地推开房门。进医院实习后要忙的事更多,撞见在小儿科室笑得快把口水喷在白大褂上的高尾后在口袋里常备阿司匹林。几个月后电视里滚动播放了几天龙王战胜的赤司作为棋士的退隐宣言。高尾拿着杯热巧克力呢喃怎么回事、真是不懂。斥责他再这样下去迟早不是蛀牙就是蛀牙并高血糖时我精神昂扬、将自以为是预言的词语全部吞下。直到六个月前他作为“魔法师”而非演奏家再次出现在那铁盒子里——那一次大概是我经历最久的自以为理解他的幻觉。



……而……谁又能想象那天晚上他在那里被高烧折磨、辗转反侧的样子?在那个连电都没有、与世隔绝的地方,那个夜晚他是怎样呼噜呼噜地喘气、痉挛怎样一次次让身体打起寒战,每个发青的指甲徒劳无力抓挠床板,扭曲的脸上拼命与噩梦搏斗般紧咬着牙关。我无数次翻遍行李寄希望于某个夹层掉出那瓶能解救他的万灵药,最后能做的却只是把所有衣服压在他身上跪在他床边……我,一个医生,那样的他终于开口千里迢迢召来的医生,那个晚上我却只能跪在那里束手无策,一会告诉自己这只是正常的病情反复,一会一拳砸向床板诅咒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的猎户和该死的他自己。在这两道龙卷风里被抛来抛去,交替让自己冰冷的手一次次被他滚烫的额头蒸到温热。只能望着他在那里孤军挣扎——只是鲜明无比感受着曾在那个躯体里磅礴的生命力怎样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快地溃散流失……

连敲打着窗户的暴风雪也在质问我为何无法减轻他痛苦。他的呼吸……在那夜里既残酷折磨着又让我残留微薄力量没有瘫倒的呼吸……竟然是有规律的,那种粗哑艰涩的节奏,他在那种状态下都死命想掐住病魔的脖颈。它们就是那个恐怖夜晚的砂时计,在我不知所措的每分每秒刻下烙印。那个不存在的上帝或死神不断提醒嗤笑我是如何不堪一击无力回天,在它们巨象般的大脚将要踏下时那种真正能杀死人的恐惧:你哭号、怨恨、咒骂为何神灵要将这样的病痛埋进人的骨髓,被几乎希望它停止的病人的刺耳呼吸带走自己呼气的能力。而当所有抵抗意志和精力消磨殆尽,最终竟还只能将最苍白无用的祷告投掷给明知在这冰冷空气中绝不存在的上帝……如果他确实存在的话……他怎能在那里漠然看着,看过他那样受着煎熬拼死挣扎后世上的人怎能每天照常吃喝玩乐、为无价值的琐事抛洒精力,在这样的夜晚安然睡到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明天?

我是不知道……不知道天亮时为何自己还活着,还能感觉到膝盖粉碎成冰沙般的麻木……黎明时热度又一次上升,额头温度就如水银柱刻度没遇到任何阻挡般倏忽再度滚烫,而他甚至已经没有体力表现出他的精神知道敌人又一次攻来,如同硝烟散后满目疮痍、再无人声的残垣断壁,他那折磨人的呼吸轻了下去……我无数次神经质凑耳朵去听空气是否还在那里流淌交换,又因恐惧自己阻挡了那狭窄的生命线而一次次跳开。他的手也不再是疯狂有力的鹰爪。它软绵绵搭在那里,我一次跌回地板的冲力就让它垂头丧气翻落床侧,好像对这反复的痛楚已彻底厌倦、只待命运一声呼哨便偃旗息鼓彻底投降……我抓住那只手把它押回床上。我用力抓着它,想着它哪怕痛得反咬把我的手撕裂也没有关系,一整个早晨我都反反复复想这样傻透了的事情……

这场战争整整持续了八个小时……比任何噩梦都癫狂的八个小时,有一段时间脸色青灰的他几乎让我感到恐惧……柴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燃尽了,在那个没有灯也没有热的木屋里,只有冰冷的白色阳光从那扇小窗斜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细微起伏的胸腔上。他的眼睛睁开过几次,那双眼睛不再是清明冷冽的……几乎是困惑的,那双眼睛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我必须鼓足勇气才能与它们对视,那让人想起小动物被按住脖子仍不解望着屠刀、流淌着湿润的光的眼神……一次又一次……直到早晨六点,枕头早已汗湿冷透了几轮,那双眼睛终于在闭上后又费劲地慢慢睁开,在再度阖起前撑住了;慢慢那些光凝聚起来,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终于认出我来了。如果他还残余哪怕一丁点力量,那无血色的嘴唇是会拼出我的名字的……

他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之后他就好起来,奇迹般几乎一眨眼就能下床拖着伤腿蹒跚几步了。雪也是减小之势,结果反而是我的膝盖又拖了几天……最后几天里他不多话,整日只是一圈圈沿着四方墙专心致志练习行走、感受右脚的恢复状况。反而是我躺的时间更多,晚上左耳接收着地板上均匀安静的呼吸声。

根本没什么行李。赤司留下感谢信,五天后一辆越野车穿越一世界的白桦林驶向车站。实在简陋,勉强可称为大厅的地方稀稀落落蹲着几个人。赤司走在我右边,再眨眼后突然又落在我身后了。我转身时他放下那个很轻的行李箱,让它立稳,放开手,直起腰后抬起视线。如不看脸动作几乎老年人般谨慎缓慢,大病初愈的脸色:于是该当告别的时刻,我竟一时哽住了。


他等着。半晌我用力闭了闭眼睛,终于张开口:“……要直接回去啊。”

他笑了笑,“知道。”

“禁止剧烈运动和刺激性饮食,注意保暖,有机会和时间就去按摩。剧烈运动包括旅途颠簸即长期使用任何形式交通工具都禁止,除非你想从此每逢天寒下雨就关节痛。”

“当然不。你放心。”

“……不要再这样了。我是不会带着医药箱跟你去宇宙的。”

“哈哈,宇宙吗?这倒值得期待,可以去一次看看。”


他带着快乐微笑的表情沉吟低下头去摇了摇,又若有所思般将视线瞟向我右肩后某个位置。这笑声让几个蜷缩着瞌睡等火车的学生样年轻人惊醒过来,抬头茫然四望,更紧抱了抱行李箱又垂头睡去。他收回视线,嘴角的笑容已化为某种沉思的线条。余光瞥到他右手一动。好像就以此为开关,在我意识到前不知是谁的声音又再响起:


“……真的,直接回去。回去以后去你喜欢的店吃汤豆腐。这次不用下棋赌输赢,一个月也好三个月也好请你到吃厌为止……无论如何……这次直接回去——回家去。”


“……三个月就吃厌……我还真是被小看了啊。”


用尽全身力气好不容易驱赶出口的语句在一阵寒冷穿堂风后被这样调侃的语气轻轻带过,我肯定在自己不知觉时拧了眉头。挡住自己表情推了推眼镜后再看向他时却又再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手臂与身侧风衣摩擦发出窸窣声,他利落弯腰随意一勾提起了箱子,向我伸出左手时扬起嘴角。在许多焦距模糊的瞌睡学生背景下再度握住那只熟悉的手时我忽然感到这幅表情是何等令人怀念。还是再说一次,谢谢你。他低声道,轻握了握我那只不知该以什么力度接触他的左手又放开。于是帷幕落下,我让开路,他的箱子蹭到我的腿一掠而过。

下一瞬间喉咙突然涌出一些重要的话般躯体急急转过身,曾经无论多稠密的人群中都蛮有把握立刻奔去的身影却忽然无法找到他了。喉咙也好像突然忘记如何发力般无法发出声音。就在这犹豫之间视线彻底失去目标。汽笛声鸣起,人群迎或逆着穿堂风走动起来。赤塔的车站确实是我呆过的最冷的地方。



而给予语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在漆黑的夜晚,遥远的异国,被病痛或孤独折磨,被整个寒冬的厚雪覆盖,这样情况下出口的语言即便饱含愿望又怎还能在听话者耳中燃烧出热度。过耳即忘已无可厚非,将之想法设法保存下来也只是将一朝怅然若失的期限延长至一生以内的范围。如一颗毅然撞向大气层的流星或许多乘风扬起的蒲公英,画蛇添足已经悲哀。

从前只要每天按部就班生活就能见面,时间充裕到挥霍不尽的地步。几个素未谋面的乐手背着乐器走进一个广场,其中一个拉响小提琴其他人竟就即兴合奏起来;每天都在对方身上发现比自己更像自己的地方,细枝末节的不相似处也是趣味横生的装饰音,日子就妙不可言到这个程度。但当一个孩子因过早得到宝石而以为世界遍地黄金便长出了过于自信的雏形。攥着这一颗不放显得多狭隘粗鄙,天地间必然还有更珍稀、更仅仅为我存在的宝物;而这些不知怎么就落在手里的东西想必随时可以捡回;就算不关注,时间想必也会保存或哺育它茁壮成长。于是我们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直到彼此的脚印都再看不到,仍告诉自己那颗返老还童的金丹还稳妥埋在某棵共同走过无数次的树下。尽管明知在依赖点燃回忆寻人的瞬间它就已开始消耗。世界从不足以支付过于昂贵的愿景。没有不受时间侵蚀的礁石。

于是我想起赤司,不断想起他。甚至穿过云层突然盈满视野的城市景象也将混乱的回忆压进大脑,尖利鸣起的杂音牧羊犬般驱赶四散的意识围绕星系中心。我想见到他,大概即刻就想看见他那仿佛世间一切事物都不禁他手指一捻的从容笑颜,我自己竟也不知道已对这件事想念了多久。耳鸣袭来,巨大金属再度穿过黑洞通道,沉重压力终于开始弥散后人们交谈着取行李的声响才沿着缝隙钻进耳朵。这一次它粘在耳上力度异常顽固,有实体异物挂在那里般使我一次次去摸太阳穴确定已把睡眠眼罩摘下。于是接待人员恳切慰问了十一小时飞行的疲劳,引我走进那个地方里像是接待室的房间后很快离开。再醒来时肢体懒懒泛出酸意,歪斜眼镜视野里满墙倾泻的深绿又让眼睛想闭上。头有些发晕,不知瞌睡了几小时还是——果真眨眼之间就愿望成真。推开窗迎入暮风的人影被鼓起的窗帘一时遮盖,白纱飘落后倚在窗台上的人慢慢侧过了身。仿佛一呼吸就会溶解消散的一团烟,刚被施加魔法尚不知自己已能行动的一幅画。依稀可闻远处教堂的晚钟在空气中敲出同心圆的透明颤动。赤司征十郎不远不近注视着我。夕阳仍使他的头发像燃烧的云。



“辛苦了。”赤司首先说。


他的长相有点改变,比电视上看到的更明显。那张白皙清秀、曾被称为童颜的面容舒展开了,像是锻造这张脸的人终于决定与他的作品和解而释放出流畅俊逸的线条,从而呈现了与真实年龄相符的沉静姿态。不知是容貌本身改变还是神态的影响。他不急于走近,落下窗台,仍站在那里。


“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当然。”

“抱歉,突然喊你过来。请假费了一番功夫吧?”

“明知故问的事情就不必了。你的话,也不是‘突然’吧。”

他就笑起来。“你真是没有变啊。”他叹道。

这是一句一直没有将对方忘却的暗示,但赤司这样说就营造出一种他一直在暗处关注着的假象,会使人感到分别的时间都闪亮起来。你也没有变。我用一秒从那种错觉中挣脱出来,在内心默默说道。


饭后他低声让工作人员回去,传达指令的赤司家老管家走前对我点了点头。然后由他领路,我们开始按部就班参观这座建筑物。抵达一个房间后他在墙壁或画框后摸到灯的开关,展现在眼前的就是一个立刻刷新先前记忆的鲜明印象。在电视报道中曾窥见一角,当时还有一丝以为大抵不过是宣传噱头,到实地才渐渐意识到这座公馆的主人是完全认真让它装进一个世界的。推开凡尔赛奢华镜室的镜墙忽然就被一片竹林阻挡脚步,沿着给人细巧印象的和风茶室天花板上的暗梯上行了没几步,脚下又因豁然开朗在眼前仿佛整体融化般充满曲线的高朗空间差点打了踉跄。从视觉观感上每个房间的大小高低鳞次栉比找不出规律。有显然是为居住考虑的设计,也有仿佛在梦里看到一个奇妙小房间而在纸上飞快涂鸦的成果。在这样仿佛在大型儿童娱乐设备中前进爬行一段时间后我已很难给出新颖评论,于是赤司暂停了对各个设计背景的详细讲解拉下壁灯打开通向走廊的门。从走廊放眼望去它们就只是一排各式各样的门了。与一般公寓楼相比只是大小花样都太过个性化而容易被管理员罚款。我向后退试图看清楼上楼下是否也是一排各异的门,结果预料之中。

就在脑内模拟出一个由许多种尺寸立方块拼接组成的比例完美的大立方体:“设计理念固然令人耳目一新,包含的技术才不可思议啊。”

“是的。”赤司立刻接道,“筛选出这个数量的设计图并没花太多时间,很快找到了几个自诩高迪分着口粮陈面包日复一日修改图纸的设计师,于是我扮演他们的奎尔。说服专家一起攻克施工问题相比就困难得多,昼夜颠倒不眠不休也就罢了,动摇军心的是那种日子看不到头。他们几个甚至偷偷搞出过一个可行性很高的用草稿纸闷死我然后逃跑的计划”(我被他准备的小豆汤呛了一口)“但只要他们能借此身心放松、恢复机敏思维,那么多少个怎样的计划都无所谓。模拟运算就耗了一年,建设监工开始后几乎每天都有人逃跑。不过四五天后都又醉醺醺抱着杯黑啤回来了……结束那天晚上他们喝着喝着就抱在一起痛哭流涕,说是这辈子不想再看到我的脸就集体留书在媒体来前跑了;不过我把参与者们的名字刻在了入口地砖和一些房间里。”

他说着指了指金字塔型房间靠门的墙角。棕褐色砖中的一块并不特别显眼地刻着一串潦草的字母,就此能想象那些顶着黑眼圈蓬头垢面仍一头扎进图纸的年轻人。我对建筑工艺笼统的评价应该一如既往切中了赤司希望谈论的部分,如数家珍的态度险些让人以为他出生起就怀揣对建筑的满腔热情。回到最初他的手下将我带到的房间后他自动对此作出了回答:“决定要做以后就从了解木材开始,”他把杯子放在一边,随意拉开钢琴凳坐下冲我眨了眨眼,“怎么也不能白受那次伤。虽然已经完全康复了。”

竟是他主动提起那次我都情愿以为是梦魇的事件使我有些吃惊,更多是舒出一口长气,因为可以自由提及其他任何往事了:“所以结果你也没有直接回东京。真是的。”

“你的好意我可是百分之百铭记在心了。那么,土特产豆腐是在那个行李箱里吗?”

“……只有一星期份的。”

“谢谢。”笑得声音都有点发颤。

他的笑也变了,我渐渐也注意到。仿佛能更自然将笑意流露到表情与语气里,本来就是极敏的观察力,就显得一件小事或当事人都没注意到的小细节都能勾出他真心的笑意。那种含着若隐若现的笑望人说话的样子在几年前还是难以想象的。是主观还是因外力如此改变难以揣测,但或许对他今后要倾注精力完成的、类似这奇异公馆的事业有利无害:听起来他召集的专家学者都字面意义燃烧着生命追随他。和从前许多人一样。这样就好。我想。

接下来就由我磕磕绊绊说医院里的生活。导师是个如何看似轻浮却一抱起女儿就不肯松手的中年人,这样的导师如何与烦人的高尾一拍即合勾肩搭背。妹妹也快大学毕业了,是个好女孩。父母身体都好,诸如此类。这样断断续续讲了很久,两次拿起小豆汤罐头发现它已空了。医院工作是否适合作饭后故事先另当别论,首先我自己也不觉得讲得很有趣。只是在赤司妙趣横生的演讲后好像有消磨掉同量时间的义务,又因尽义务而越发口干舌燥,乃至尴尬而莫名其妙。于是我瞥了眼对面,那张脸显然心不在焉。“喂,赤司。”我就终于不客气地叫他。

片刻他没有反应,仍是那个手撑着头沉思着什么的姿势。半晌他调转视线看了看我,并不特别明亮的房间里那只异色眼静得像又深成了另一种难以言述的色彩。有几秒他仅仅这样清醒的梦游人般看着我,“嗯,抱歉。”飞快阖了阖眼后恢复常态,“我在想该怎样进入正题。虽然是简单的事不过表述起来有点困难,特别是对你。”

我没想到话题急转直下到这个角度,“正题?”身体也不由自主往前略倾了倾。不想直说即可、你什么时候开始拐弯抹角之类第二句草稿全部被堵在喉咙里,因他说完那段话从口袋里叮叮当当带出的是一串钥匙。一串沉重且形状各异的钥匙,他刚刚用过其中一些向我展示这个迷宫。它们如一串成熟的金属果实恭顺被他提在手里。

从记忆深处挖掘出那个微雨中的篮球馆花了两分钟,好像从事情的起源开始从头到尾再经历一遍才能相信现在这个场景实际存在。接着便硬起头皮试图回放刚才只任它们掠过眼前留下惊讶印象的影像。越回想越流沙逝于掌心,又一次眨眼后终于连本不相干的形容词都搅在了一起。正要抬头四顾放空思绪最后一搏时视野蓦然已被深绿的墙壁填满,连带着思绪也终于开始主动看了起来。宽阔的空间,极简洁的几何线条构造,柔顺立在墙角、灯光下流淌着珍珠贝般光芒的钢琴。温润而并不具备冲击性的单品,好像这房间的一切戏剧性都已交给四壁苍翠无垠的绿。几乎能看到橱柜里可能放着什么,仿佛它在微笑般使我几乎立刻睡着的亲切空气及沙发……我把视线重新钉在赤司身上。


“……如果你资金周转不灵急于抛售回本又不太顺利的话——我把这间买下也不是不可以。”


赤司挑了挑眉。他放下那一大串钥匙,不知为何又低着头用食指戳了它一下。然后他又开始摸索外套口袋。这次摸索的时间稍微长些,离开口袋的是一只握紧的拳头。他把那只拳头向我的方向直直伸来,张开五指。一片金属坠下猛停轻微摇摆。一片绿色金属,惟一单独被拆在外面的翠色钥匙。

……我说过,他真的没怎么变。



后来我们又天南海北聊下去。我还检查了一次那道疤。讲了一个小时后都又饿了,僵持半晌无人动弹,他拿出房间立柜里的将棋约定败者下楼跑一趟厨房。九点我开始体力不支。他的话也渐少,不时晃着杯子。又一会儿后赤司就说该回去了(他不住这里,我也不准备)。接过钥匙锁门时我忽然发现左数过去有一扇很高的雕花木门也是锁着的,便随口问起那间的主人。双手插在口袋里的赤司发呆错过了似的,我又问了一遍。


“哦……那间吗,”他好像从恍惚中醒来般先重复道。又顿了顿才答道,“那是——敦的。”

“大辉和哲也在楼上和楼下。”他又平静补充,“凉太的钥匙已经给了。他动静太大,我不让他平日时来。”


……我就又看了眼楼上楼下。上车后一开始他也只是望着窗外沉默不语。在我以为他其实也已靠着车窗睡意昏沉时嗓音却突然清明响起:“说点无关紧要的事情,你能暂时先别睡着吗?”

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我回答当然,重新坐直身子。

“谢谢。那么就从那个房间开始。”他仍旧没有看我,自言自语般突兀道:“实际上敦上个月还住在那里。”

“诶?”

“好像辰也为了出席一个国际研讨会出差三星期,呆在家里还被教练队友邻居朋友监视着不能吃零食——半年前体检查出指标有点小问题——就跑到我这里来了。刚开始天天酒池肉林,过了几天忽然开始吃相良好细嚼慢咽了。我觉得奇怪,在这里住了几天,就撞见他下楼去收包裹。当天晚餐他的胃口竟就有点恢复了。几天后食欲又低落,又有包裹上门。在他上个礼拜回去前这种事发生了三次。临走前他才不情不愿让我看了包裹包装。内容是零食,这是正常的,有意思的是店家写的发信人:‘辰也’。那些魔法包裹每个都是由‘冰室辰也’给‘紫原敦’。明明本人正在千里之外且绝对不会给他寄吃的……就是说为了缓解暴饮暴食后的味同嚼蜡敦三天两头就给自己营造辰也跟从前一样给自己寄零食的假象。他这两年想出的这个办法,因为用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想象是室仔送的就稍微吃得出点味道了。’这种举措的科学性先放在一边——我还必须用汤豆腐发誓替他保守秘密。”

不用闭眼都能看到情景重现,太阳穴立刻痛起来:“……那家伙真的也满三十岁了吗。”

“孩子气的部分还是那样。不过就是这件事给了我巨大的震动。尽管可笑,我那时才忽然意识到,在过去十几年里我干的事情跟他其实是一样的。”

车又在夜色里默不作声行驶了几分钟,在红绿灯前停下。我终于问:“你干的事,和紫原?”

“比方说,在这十几年里我经常想象:如果在那场比赛击败了我的是你,我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的。”

血液在脑与心的窄道间冲起下坠的轰隆杂音一瞬间填满了我的耳朵,下意识为了排解它们的压力我张开口,又闭上。他的视线从车窗外收回,声音忽然飘回耳边。

“我希望你不要太顽固地看待这件事,真太郎。毕竟时间已过去很久,我从没将维持自己生活的责任寄托在你身上。你不知道完全是因为我没告诉过你:在被哲也和火神大我击败、那种惯性般莽撞疾驰攻城略地的生存意志消失后,想起你的事使我很多次从现状暂时获得解脱。为此我很感激,这种感谢是不能用多少公寓套间衡量的。如果有人为我的传记敢于采访我本人,因为对这种经历的珍惜,我大概甚至能够忍受在世人眼里显得至今仍执着于被那场败仗夺去的另一种未来的可能。是的……现在那双烧红的铁鞋已被脱下,尽管我不时还会想想它。

“但当时,诚实地说,生活整个都粉碎了。由于战败的瞬间没有即刻死去,之后在被败者领域黑泥污染的世界生存下去这件事对我来说——打个比方,就像意志的免疫系统不得不失去辨识能力。第一次正确和错误选择间出现了疑问裂缝且还不断模糊,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不懂该怎样生活而在各种生活夹缝间逃窜。你的形象是在这时出现的,因为在这种感官麻痹状态下我阔别产生了第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指望:‘如果你在或许就好了’。有次我在街道上看到一座非常丑陋的房子,花了许久盘算要不要一把火烧了它,最终是忽然想到你的挚友不能是一个纵火犯让我丢掉打火机离开了。翌日得以享受一个愉悦的清晨证明这是个正确判断,之后我就不再阻止自己养成想象‘如果现在真太郎在那里’,‘如果我与真太郎一起完成这件事’的习惯……想象远方的你仍对我抱着现状以上的期待,还钻研着棋谱,因为占卜顺位和那些丰富多彩的幸运物而变化表情——你一直使生活显得多么有趣,又孜孜不倦贯彻原则脚踏实地达成着目标,又使生活显得那么耀眼——因为就是这样用幻想将生活碎片再度糅合起来,我不再与你进行必要以外的联系。你的形象对我已经足够,况且这不是个值得骄傲的秘密。偶尔见你,也是为幻想之桥架几座切实的桥墩。”


他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继续下去。


“对一个将主动幻想视作救命稻草的人而言‘这不过是幻觉’是没有破坏性的。真正见到你也确实总使我很愉快,这点使我更无所顾忌滥用想象,我的故事和敦的版本就在这里开始分歧,或说我开始上演它的后半段了。由于对时刻坐拥一座最安全、富裕的神秘金山的沾沾得意,不知不觉我已开始忘记并轻视最初迫使我挖掘回忆之泉的那种交织干渴的情感麻木……但它没有忘记我。黄金世界正要打开,好像只是突兀一念,某天我忽然意识到已将近一年没有想起要见你了。我立刻让你的形象再度浮现,脑子里的你来到同一屋檐下,几分钟后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落到阳光下鲜亮的草坪上;‘你’消失后,跳动的阳光甚至仍显得明媚。这是不是说明我‘恢复’了?这个疑问没有搅动我的情绪。尽管我没有期望,解答疑问需要的证据在之后几天纷至沓来……下决定不会迟疑;相比你的口癖,反而是平日里不相熟设计师的一句拙劣玩笑更能触发新的感觉。等到我理解出了什么问题时,是那种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惶恐让我再次放弃生活逃到了雪山当中。等待你来期间我甚至曾为打了那个电话而后悔,恐惧和焦虑让我无法呆在木屋内。但当我在那个清晨拼尽全力终于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已经二十八岁的你时……在那个最没有力气自欺欺人的瞬间,仿佛被臆想中穿行过的所有春夏秋冬、喜怒哀乐重重击中后脑勺,那种简单、明确、不容置喙、近乎暴力的原来自己四年来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的认知终于使我听到血液结冰的声音。曾用于编织过幻梦的所有语言都因羞愧自焚殆尽,那是我第二次体会那种疑惑自己为何没有当场死去的虚空: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已在无知中亵渎、消耗了它,在真正拥有之前我竟就已开始失去它——那种单纯强烈的、无论作为谁、哪怕在最庸碌平凡的时间地点,只是与你一起生活的渴望。……我永远无法使它恢复原状。如果还有更糟糕的事,就是你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那几天我恨你。


“之后几天都酷似上次失去胜利后的经历……一切又重演。最恍惚时一度以为醒来睁眼又会在帝光教室里,不过清醒更快。总的来说跟上次一样最终仍挣扎过来,或许因为躯体有了经验记忆,恢复得比之前快也顺利……也要感谢那些成日喝酒闹事的建筑师,他们比棋盘对面的老先生们能吸引注意力得多。体力一旦耗尽大脑就难以钻研,这样想来大学时我应该去建筑工地打工的。不过这些年来我的一个大概算进步的地方是容许自己犯些别人看不出来的小错误。

“竣工后在你们中我最早叫来了哲也,也是一时冲动。看到他我突然理解了很多事。比如那时明明是被虚弱的幻想包围、为何却会产生一种自己前所未有‘完整’的感觉。因为笃信你无疑会赞同我的所有决定,所以无论应对怎样复杂得夸张的障碍,我仿佛都能用两人份的力量所向披靡地去超越。由此我也理解了当年为什么拒绝承认败给哲也同样是命运性的昭示——因为那时如果是你,在破坏它后,你的话一定会用那确实比谁都与我类似的执着为我建起一个新的、值得骄傲的生活,那么这些年我或许就能不失去任何东西、通过另一条路同样到达这里。但既然现在已经到达,这也都是无谓的事了。尽管从十四岁看到你下了车背着包苦着脸向我走来起、我一直以为无论如何只有可能是你,就像阿喀琉斯只会有一处致死的命门,不过现在想起来,在那时能有你成就这个云端上的美梦,或许我就已用尽一生份的幸运了吧。”


……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几不可闻的响动后车窗玻璃慢慢滑下。开始我甚至不知滑过耳边脸颊的是夜风撩起的碎发,该剪头发了这个念头突兀冒出后视野又是一片电视断去信号般的寂海。他的老管家表示到了的嗓音落得很远,他拉开车门的声响很近。躯体因此条件反射仓促也向车门移动但没能跨出一步。视野里他表示制止的手势与酒店的词音一样稍纵即逝,左手仍扶在车门上没有放开。坐着的视野里看不到被车顶阻挡的他的表情。在我再度因躯体冻结预感而下意识试图探身前那只手伸了过来。不知阔别多少年,或许其实从没感受到过的手指触感——他的右手食指轻按上我的嘴角,另外四指渐次落下。钳制的手势却没有任何强力。他向后退了一步弯下身来,歪着头定定看着我。

然后他的食指向上一推,如同沉吟着抚过某种柔和的记忆般轻轻用力。使我无法动弹的是视野里他仿佛同步上扬的嘴角。不知多少面,多少面镜子才可能将我的表情折射成那样不可思议的柔和弧度。飞旋无根的粉雪纷纷扬扬向着无垠的大地坠去。


“就把这只当做……只是个自言自语的玩笑,真太郎……你就笑一笑吧?”



住了两天酒店,提着行李再到机场。赤司的管家在那天正午便联系我打算何时出发。起飞时间接近半夜,我道谢后拒绝了。

两天里没有再跟赤司见面。电话打过,地主之谊式关心着生活问题。最后他仍不忘用幸运物开玩笑,我顿了顿告诉他这两天不准备也没有问题。他沉默了片刻后祝我旅途一帆风顺,挂掉电话后我切断电源继续眺望跑道上莹莹的灯光。

乘客比来时差不多。旁边有人坐下,看到我小女孩的母亲似乎显得放心,女孩本人灿烂一笑。笑容很像小时候的妹妹,使我多瞟了几眼起飞后她就专心致志在听的碟片。发现我用蹩脚的德语能和她蹩脚的英语沟通似乎使她非常高兴,口里重复着一个四音节单词更手脚并用比划着试图解释。她母亲勒令安静时我接过了那张碟片,冷不丁耳机与沉静的乐声一起流入右耳。我把磁片翻到背面,似曾相识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玻璃琴(Glasharmonika)。”我低喃道。


原来她母亲是狂热爱好者,听说有位演奏家将在东京表演立刻带着女儿上了飞机。土生土长的我对此却一无所知,她表示可以理解。毕竟是有历史的乐器了,现在也没什么人关注。但这真是天堂的音乐啊。我点了点头,她便极力请我继续听下去。

赤司现在在做什么呢。最可能的情况是睡着,但现在他似乎不再固守再睡早起了。或许又举着烛台在那座立方体里依次打开关闭所有房间,或许驻足后抚摸那些门边墙角的签名铭牌。曾聚集在他身边又集体逃跑的专家学者们此刻在做什么呢,他们又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尽管一些房间已上了重重的锁,他们又什么时候会从世界各地再度回到这个一砖一瓦都凝聚着血汗的地方,再在嬉笑怒骂或静默不语中,突然发现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

回去后休息半天就回去工作。不含酒精的伴手礼,高尾又要联合护士们闹腾半天。妹妹最近在打工的地方似乎遭遇了不顺心的事,不会告诉父母但大概会对我多少透露一些。父母虽然健康却也渐渐显出老态,要更仔细体谅照顾他们,如果情况允许可以送他们去什么地方作一次短途旅游。玻璃琴叮叮当当唱着云端的歌,视线终于渐渐沦入黑暗。

……远远传来谈话声。细高女声割裂寂静后立刻被另一嗓音掐灭,片刻却又一声叫喊压低声线快速说了起来。殊不知这样更能让人睁开恍惚闭了许久的双眼。眼还未完全睁开眼镜突然冰凉飞上鼻梁,我因此终于彻底醒来时被锁在母亲怀里的女孩仍不安分重复一个单词。一时前后左右都渐渐有人醒来挪动的声响。她手臂大幅度挥舞指着我左边。更左侧唯有舷窗遮光板,我踌躇拉开。


耀目的日光。一瞬被刺得紧闭双眼。端居云海尽头炸裂光芒的黄金之球,仿佛一只刚刚破壳而出、还不急于前往任何地方的雏鸟,只在树梢上站稳便纵情高唱。甚至穹庐都被剥去苍蓝沦为透明背景,足下不断有云无法承受其炽热般化作叹息滑走的白纱雾。如同眼不能望见的万神盛宴上由纯白酒杯里永不枯竭鼓鼓涌出的黄金之酒,只有亲眼目睹才能懂得为何远古始祖不约而同对它顶礼膜拜、信仰传说:那就是人在漫长无涯的阴雨或黑夜后最渴望的东西,不论是在钢铁森林中摸爬滚打还是在滴水的岩洞迷宫中摸索前行,皮肤感受到后视线必紧随趋之,眼睛望见后双臂必然渴求拥抱,骨髓中沉睡的一切本能皆始于此。铺天盖地甚至下一秒就将穿过窗户淹没脖颈熔化进去的黄金海,甚至刚才还在深深沉睡的云层也因此惊醒纷纷抖去漆黑的外罩,晃晃脑袋便默不作声群兽朝圣般齐齐向那里奔去。任何画板都调配不出早在颜色概念出现前就霸道撕开天幕的力量。眼球早已失水干涩,刺痛从底层绵延开来。明明已因过于璀璨的眩晕不堪重负,躯体却迟迟响应不起哪怕最微弱的逃离信号。那就是光,不存在任何更强烈的表达方式,那就是足以使世上其他所有光黯然失色的原初之光。几亿年前它就在这里,几亿年后也将在这里。无论风雪雨露、四季变换,即便肉眼无法望见、太过短暂的生命甚至忘记仰望,那只天空的金色眼睛始终在云端之上默默不语凝望着苍生。


我再度不由自主想起赤司。龙卷风般把我刮到美术馆、不顾满庭奢侈华美仅看着一幅画像的赤司。那时他仍有一对深红狭长的瞳仁,觉得旁人不会注意就必定冲我露出狡黠的微笑。他在那里一个又一个小时对着那副肖像以致回程飞机上仍辗转反侧闭不上眼,于是只有他在万籁俱寂的高空独自数过黑夜穿行、星辰寥落的每一秒。也就因此,终于收获世界尽头那一次朝日初升的奇迹。


人们接连关上遮光板,听着航空广播揉起眼睛。最晚睁开眼的茫然望着一个已经醒来的机舱。空气褪去夜晚的困倦气味,前排乘客小幅伸着克制的懒腰。哈欠不停的小女孩疑惑我怎么还不关窗,问到第三遍语气担心起来。我就慢慢伸出手,用力张开五指覆上那块方形玻璃。模糊视野里的左手一瞬被照得几近透明温度却迟迟没有变化。竟然连这点都像他,总叫人流下不愿拭去的泪。



FIN。



♪:《何十年後に「君」と出会っていなかったアナタに向けた歌》Radwimps

「君が好きです」その言葉は今でも アナタを信じて待っている

「もう過去のことです」その言葉と 今でも強く闘っている


それは心で、それは涙で、それは愛で、それは夢で、

それは僕から「君」への思いです


标题纠结过要不要写成赤/绿,不过又只能被称为CP吧。肖像是伦勃朗1658年的自画像。我想起赤司总想起金色而不是那头红姜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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