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deep-sworn vow

host:(weibo@) Gwendolene / 莳一

"Tenía la respuesta preparada desde hacía cincuenta y tres años, siete meses y once días con sus noches."

【闪恩】Beautiful this Earth

——你并没有错。

你没有做错。不,你明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形象画面都模糊不清,如同漂浮于透明的金黄酒河。一开始连那个声音都只是没有意义的声响,或说那时刚从襁褓中醒来的他尚未记起曾经的语言。但它执意呼唤,哪怕孱弱得没有回音。不是来自母亲的庇护,不是来自母亲的梦境。你明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愿面对。好像以为他没有听到那个声音重复道。开什么玩笑!于是他再度被逼得歇斯底里,于如梦似幻的金色世界蹲下身捂住耳朵:走开,你才不该在这里;如今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而他闭上双眼,静静听波斯湾的潮声。这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躯体很累了,但优异的机能仍在运转,能听到从极远的海平面万千缕波浪一刻不停地绵延涌来。每一次海潮拍岸都不同,亦非同时,如无数丝线交织起来才成了无垠迷人的海。这潮声他仿佛在乌鲁克的玉座上都能够听到,白天黑夜、无时无刻不乘着扎格罗斯山脉上空的风寻觅着他。于是今天他来了,迢迢来到这片海。依着潮声心不在焉数着心跳,几乎睡着,又忽然惊觉不知何时潮声竟变得这样慢。

太吵了。海浪人声,甚至蓝天中的流云都该闭嘴停步。轮不上你发声,谁允许你们作声:沉默吧!起码在这一刻沉默。然而越抑止越是喧闹、连自己的呼吸都叛变倒戈:想站上最高的山峰大叫将这一切喧嚣都压过,一跃而起,最终却也只是驻足原地。噪音依旧前赴后继、忘乎所以地钻进其实已然摇摇欲坠的身躯。

去见他。那个无处逃避的声音一直、依旧、仍然在敦促。只这一句、一念,断断续续却仍在恳求:去见他。去见他。

 

《Beautiful this Earth》

 

盛夏酷暑,恩奇都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望向右边将炽热空气勉强隔离在宫墙外的编织草帘。他的瞳孔颜色极淡,若在月光下几近银白,在这种黄昏就像人得多。他仍和不久前的初春及寒冬里同样身穿盖住四肢的套头衣,裸足不发声地踩在乌鲁克宫殿的石阶上。这时宫城下正一如既往是那种只需沉浸其中片刻反会倏忽感其宁静的喧嚣:使人微醺、倦怠,人世独有的喧嚣。来自森林的恩奇都停住脚步,聆听着发了会呆。甚至比微风更轻的一声咔嚓:他长至脚踝的浅绿长发忽然齐肩断去,软篷篷落到地上。

这把希德丽吓得半死。随后经过这段宫室的祭司长双手捂住嘴才没尖叫起来,随后就围着地上这盘无主的长发焦虑地团团打转,不知该先把它从肮脏的地上抱起来还是不管它了、径直去确认其主的安危。等她终于转晕了毅然下了决定也入夜了,她对这一事件的陈述和抗议就成了乌鲁克王晚餐佐餐的笑话。王畅快的大笑压过祭司长无奈的叹气。王的挚友歪坐于旁边石廊,眼珠滴溜一转。太好了,恩奇都想。吉尔刚才还在生气。

吉尔伽美什打五十米开外就看见了突然短发的恩奇都。他一秒没等,立刻高声痛斥:你的头发怎么了?

他的意思是不经我允许你竟敢改变。恩奇都理解了一下,照旧步履如燕,在王的怒视下轻轻巧巧走向玉座,抬起雪白的脚,三两步登到他跟前:“因为今天好热。”他边走边答。

“荒唐,不久前还在森林里奔跑的泥人竟抱怨起天气来了——怎么,还是说野兽遇暑就会掉毛?”

“动物通常会钻进地底或是泥沼里哦。”俯视着挚友心情不善眯着的赤瞳,恩奇都却诚恳回答:“或是加剧运动让自己凉快一些。大家都很聪明,办法也不同,不过倒没有谁遇热掉毛的。鬃毛对那些孩子们很重要。”

这一天实在酷热,连吉尔伽美什听完这席话也只是又狠瞪他一眼、一声咋舌。“长回去。”他言简意赅命令道。

恩奇都晃了晃脑袋。这及肩的头发长度于他很是新鲜,又轻——虽然他也从没觉得长发重——于是他还想挣扎一下:“……可是真的很热。”他甚至用上一丝埋怨的口气,好像天热也该乌鲁克王管似的。

退一千万步那也该是伊丝塔管的,但恩奇都和伊丝塔向来水火不容。那他干脆去冥界躲清闲算了,冥界应该很凉快。蠢货!吉尔伽美什登时骂道,总算他还没忘记上一次恩奇都去冥界差点有去无回。希德丽疾步走来时依稀听到的就是这种幼童水准的吵架,直到她上前还没有停。冥界事件也勾起她心惊肉跳的回忆,等到吉尔伽美什挑眉问她上奏何事,这一走神已将这天下午以为恩奇都被袭击割发的惊魂冲淡大半。何况恩奇都原来好好的,头发短了仍庄严美丽。事实上希德丽是乌鲁克城中以私人立场关爱恩奇都仅次于宁孙与沙姆哈德的女性,所以还未开口心就已经软了。请不要惊吓宫人!她最强烈的控诉也就这点程度。

热,不长。恩奇都死不改口,吉尔伽美什脾气上来,直接上手去揪。臂力其实是恩奇都更强,于是打架。宫女们各自退下,只有税务官听着山崩地裂对月摇头不止。入夜后凉爽很多,但很快打到暴君和泥人都热得喘气尖锐地互相瞪视。吉尔伽美什随手抓过一只金杯,一扭手腕就把美酒全泼到恩奇都的头上身上。后者用手背抹了抹滑上面颊的酒滴,舔去。吉尔伽美什还来不及嘲讽他几句,锁又陡然袭来。

一般打到后半场为何而打就不重要了。但这个深夜,望着恩奇都从静谧水池中心水波的银月中跃起、逆着水向岸边湿漉漉地走来,吉尔伽美什对他短短贴着后颈的头发还是不满,勉强才向他伸出手臂许他近身。恩奇都像是完全没感觉到,湿透着愉快地到他身边。哦,我还在滴水。他靠过去后才这样马后炮。于是吉尔伽美什轻笑出声,说无妨——不是天热么。

那么长,原本是因为沙姆哈德美丽的头发就蓄到脚踝。长短发之差于兵器毫无意义,何况他的面貌不会更改,所以希德丽乃至吉尔伽美什会有如此反应其实出乎恩奇都意料之外。长回来也只要一眨眼的工夫,但他当然不能再去问金色的王是不是真的一定要他长回来。于是翌日趴在窗台吹着徐徐的风,恩奇都闭了闭眼,再抬起头又恢复了从前的触感和重量。吉尔伽美什直到又一天后才肯给出反应。他还是叫他坐过来,然后左手伸进他瀑布般的长发。午后帘内微暗的光线将他随风簌簌轻摇的长发镀上矿物质似的光泽,好像那不是谁柔软顺滑的三千发丝而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宝石河。在酷暑的日子这头长发确实是很凉爽的。吉尔伽美什一直知道。

胆大妄为的家伙,没有本王的允许,竟敢擅自变化。于是恩奇都听到背后传来最轻柔的斥责。他判断此刻还是老老实实不动比较好,就仍面向空旷的宫殿端坐着回答:“我不会的。”他再次承诺:“我是您的兵器。没有您的允许此身此心不会有丝毫改变——直至时间尽头。”

 

——太弱了。这一夜的梦中这个与他面容一模一样的不速之客冷笑着抢先开口。太弱了,那就是你念念不忘要见的乌鲁克王?我杀他不费吹灰之力。

——啊,是的。如今他失去了许多力量以交换别的。

——愚蠢的家伙!再挣扎也只有覆灭。与其浪费气力不如收回那些力量拼死一战,或许还能让我享受一番……!

——那么。那个声音却不急不恼,只问:为什么你没能当场杀死他?

 

只记得寒冷,冷得几乎凝固成形的空气。也没有光,并非因为夜晚,而是光亮这一概念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漆黑。理当感到畏惧,理当感到敬畏,但那些或大或小或强或弱的知觉好像都已随这体内曾经的热度一同被麻痹抽离。连带五感仿佛也消失了,可能最初降临的黑暗也是因为视觉最早被夺走:那也无所谓。都无所谓。即便盲了也能一步一步往前走,即便聋了也会抵达那道大门。啊,或许真的聋了。他漠然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前后左右这么多视线在鬼鬼祟祟打量、嘴唇讨嫌地飞速蠕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手臂该酸了,但也没有。甚至其实连手腕即自己的身躯都感觉不到,所以无法低下头确认。只能往前,睁着什么都不见的双眼直视前方麻木行进,想着真是冷啊。转瞬又淡淡想,真是远啊。

漫长的石阶,与其相连的是更为漫长、无边无际的石之荒野。没有风,没有雨,无数牢笼中微弱的蓝色磷光萤火虫般幽浮跳跃。接着仿佛忽然(终于)又被返还了听觉,一个人的声音响起:

“带他走……”

 

乌鲁克第五王朝的最后六个月,即被称为要塞都市乌鲁克的最后时期留下的记录不多。它很应该被事无巨细记录下来,后人猜测大多数石板于那场大火中被烧毁,其实一开始就没有,因为毕竟不过六个月,且当时并没有谁闲到有空兼任书记官。驻扎城壁、锻造兵器、畜牧耕地、维护城镇、探索研究,一批又一批兵士马不停蹄轮岗出行,妇女们绞尽脑汁抵抗饥馑。周边难民不断涌入,前往北壁的士兵一去不回也不是罕事。粘土垒起的高墙包裹着一颗不屈不挠的赤铁心脏,并非哭声而是金属冶炼的叮当捶打日夜不停响彻全城。

六个月——然而王的预言却是绝对的。铁板钉钉:六个月后这座城市将要毁灭。天上尚有女神飞来飞去的时代,人们其实对灭世并不陌生:积古老人的记忆里仅在这位金色的王手上乌鲁克就曾起码两度濒临灭国,超出人类理解的魔兽也不是第一次见。或许正是出于前两次最终扭转了命运的骄傲,又或许类似骄傲的脾性在这个国家臣民的血管中太过完整地一代代传承下来:我们要战斗!他们选择聚拢到王的脚下,向既定的命运——向女神发出最强硬的回答。

在每分每秒都是末日倒计时的城市,一位年轻的母亲诞下孩子,虚弱的笑容很快转为比婴儿更低声的啜泣。或许他不出生更幸福、根本不该出生:类似的苦楚触动了太多母亲,也使太多父亲沉默别过头去。王听后并不很惊讶,这殚精竭虑的半年里他言语高昂情绪倒不见得那样激烈。给她送一些有营养的水果,他照旧下令,并让前线的祖父回家来看看他的孙子。

北方都市被袭击甚至一夜灭城。第一批前往密林的精锐部队无人生还。于是王下了决定。

“好,那么我再召唤七人吧。”

即便大气魔力浓度非比寻常,刚刚落到这块土地还有点头晕脑胀的花之魔术师闻言登时目瞪口呆。他还来不及询问或劝阻一句空气又尖鸣起来,(竟然真的)七位英灵自遥远的异国破空而来。

需一人训练兵士、统帅军队;两人骁勇善战,冲锋陷阵。富有人格魅力的将领本身就能以一敌百,在其光之影下神出鬼没的刺客便可去刺探巢穴与密林。千里眼的魔术师象征奇迹的可能性。忠诚、实力、特异及不可动摇的刚强精神,无一可缺:为了对抗三位女神与母神的十一子吉尔伽美什王召唤了八位英灵,如以八枚金棋稳住棋盘。“……这太乱来了!”梅林以杖击地,精疲力尽的吉尔伽美什靠上玉座。

就此“咏唱者”贤王失去了亲上前线的力量。他连门都不能出,就把梅林赶去掘地三尺找天命的粘土板。之后七位战士中一位阵亡三人失踪,女神们高声嘲笑,肆意降临掠夺祭品,却也互相冷眼相觑。消耗战在持续,所有人不论从何立场都在等待突破的时机。此时距离迦勒底的年轻御主冒冒失失闯入还有一段时间。乌鲁克居民已经习惯了两个奇装异服的武士在他们前方奋勇杀敌,一位白衣白发的魔术师忽然以手杖打起酒馆门帘,满面笑容来讨酒喝。

 

——你没有不甘心吗?

他等了片刻。没有回音,就更辛辣地质问道。

——虽然现在只剩四个,四把死不足惜的破铜烂铁……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没有你?旧型兵器坏掉了只有报废,没人会费心把它捡回去:你的空缺——早被那八个人填满了啊。

 

金古从黑杉林湖畔醒来,注意到几天下来自己已在同一位置留下痕迹。他清醒的一连串动作异常利落:睁眼,观察四周,坐起上半身,连站起的动作也迅捷如猎豹弹跳,以致剪影比起人更接近野生动物,其气息才没有惊扰到任何林中的动物。现在的黑杉林也没有多少动物,它们在鲜血神殿成熟前已成群逃离。如今林中最多是把自己巧妙埋在泥土深处不知世事的甲虫,所以金古给自己选择了这个夜宿地。但现在他留下了痕迹,以人类的讲法即形成了习惯。这很不好,他皱了皱端丽的眉头。这是他身为人理性的判断,而他残留的兽性让他懒得细想为什么。

前一夜飘过雨,他的光脚踏上有点湿软的泥地。冷,但舒服,他不是很想离开,就站着不动。歼灭一座人类都市后他也曾在那里默默站过,发觉自己可以耐心等待一只爬上他脚背的丑陋甲虫慢慢爬走,却很难忍受人类粘稠滚烫的鲜血溅到身上。看来基础设置还有缺陷,金古就事论事想到。这也很正常,他醒来不过几个月,若类比人类,尚是襁褓中的婴儿呢。

……基础设置有很大缺陷。金古有些沉重地叹气。他不应该有这种荒唐愚蠢的想法。

母亲——这时指的还是戈尔工——对此并不知情。这位女神在金古之后觉醒,他们以圣杯相联、母子相称,世间的母子关系通常不这样一蹴而就,好在也没有比金古更省心省事、出生已是完全体的儿子,母亲就能安居殿中全力孕育另外十万孩儿。一开始这就使她满足了:盘起她强壮有力的尾巴,露出安详的表情源源不断吸收养料然后孕育。但保留到最后的祭品们脑内凄厉的梦渐渐开始影响她脆弱的精神,母亲怨恨却美丽的哭泣雪上加霜,金古不得不更多地留在她身边予以抚慰。此时仍是需要她的,金古每每这样向自己说明。此时仍然需要,暂不提未来。不过若放长视线到更远的未来连金古自己都谈不上必需。这叫他在凌晨的杉林中莞尔一笑,把一只脚从湖中缩回。

啊,这里确实是“舒服”的。他十分满意地想到。

并且非常安静,因为方圆十里已经荒无人烟。最吵的是他胸膛中名为圣杯的心脏,它使他的四肢满溢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连那头翠绿的长发都随着他的脚步在透明的空气中飒飒作响。晨间偏冷,每次呼吸都吹出一缕转瞬即逝的白雾。一如既往金古慢慢停下脚步,又踌躇了片刻。在他理解前又几乎茫然地发现自己正微微张开双臂如雏鸟第一次展开翅膀。这很蠢……他很清楚,但也是很“舒服”的……他这几天才知道。

世界忽然向后退去。风涌起,全然不同于圣杯使他以时速五百公里划破天际,这是他以自己粘土的身躯用力,从躯干到大腿乃至小腿和每一根脚趾,双腿承受地心引力与躯体本身的重量,以几近撕裂自己的力气迈开步伐。他在奔跑——黑色和普通的杉树都是转瞬即逝的模糊背景——猛吸一口气压抑住所有魔力如一个人攥住心脏不让它供血,他做的却是在一片荒野杉林中没头没脑、不辨前后、不顾一切地全力奔驰。这完全没有道理谈不上任何逻辑但他食髓知味无法停止:左脚向前迈到某些肌体近乎撕裂,大脑充血的同时右腿猛跨追上,瞬间再迈出同样甚至更远的距离。风迎面如无数利刃扎进他的四肢甚至睁开的双眼,连这些细密的疼痛都叫他沉迷:全身甚至耳廓指甲都在疼但渐渐炽热乃至滚烫,他纵横无尽、无拘无束地奔跑,一如这片土地上生存过的野兽,尚不知人世险恶而心灵无比自由的儿童,或任何心中盈满无言快乐、体内淌着赤红鲜血的人。

等他终于停下,他甚至在喘气了。微微的汗湿取代了露水,初升的日光替他解释了升高的体温。耳鸣渐渐散去就又听得到那些声音:无谓的哭喊、诅咒与求救。走进鲜血神殿的每一步他都在谨慎地恢复原样,一如既往平静、理智、毫无波动地穿过那些仍在哭号着融解的旧时代遗物,径直走到母亲在那里栖息的中心。

太阳照耀不到这里。等待着最后一波紊乱的呼吸平息金古坐了下来。也不会有风。一切是封闭的,为了保护母亲和她脆弱的孩子们。有时她会因人世的噪音而暴怒,有时饥饿得吞噬刚刚诞生的魔兽,两种情况都叫金古很苦恼,但眼下他还得照顾她。在这个不见天日又腥臭潮湿的巢穴里他长久地注视、等待、守望着,耳朵先于眼睛听到又一颗脑袋扑通一声彻底溶化,鼻子先于耳朵闻到一只新生的魔兽摇摇晃晃从酸液中站起。呼吸恢复正常后他的嗅觉更灵敏了,哪怕金古也不禁一瞬厌恶地停住呼吸。这也是不合理的安全措施,兵器没有任何理由感到厌恶。于是他慢慢修正自己,再一次深深吸入母胎内的空气。

“诞生吧……”

他听到自己在说。回音传达至胎内每一个角落让所有还未降生的胎儿听到,它们就愈加兴奋地躁动使母胎都几乎不安地呻吟,前后左右的一切声响交织为致他们的兄长、守护者、领路人最为积极、野心勃勃的回应。

诞生吧——于这片污秽不堪、难以忍受的黑暗,神造的美丽兵器那时仍在祈祷等待。他呼唤着,满怀耐心甚至可说带有爱意地呼唤他的军队暨同胞。他不在乎人类士兵死伤多少,旧人类每每对他愚蠢的轻信及随后绝望的诅咒尤其叫他觉得可笑讨厌。他编织最温柔的语言宽慰着巢穴中的百胎母神,奇异的摇篮曲回荡于黑杉之森。抹杀旧的,迎接新的:那时他对自己是母亲的爱子深信不疑。

 

以金与银,以精美的面纱,以新娘的装束将他装扮。天青石精雕细琢的权杖,镶金的象牙手杖;打开从未打开过的封印查看珠宝:黑曜石,红玉髓,雪花石膏,将它们暴雨倾盆般毫不吝惜地洒落,又担心冰冷锋利的尖角戳伤他柔软的皮肤而将之轻轻拨开。为他献上,为他献上,一切皆为他献上:宰杀肥牛和羊,让城中所有子民来吻他的脚。在红玉髓盘中装满蜜糖,在天青石盘中盛满奶油。啊——听这座城响彻大地的痛哭。哭得好。因为荒野之上狮皮下游荡的拂晓之子已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你没有不甘心吗?——而他们却总还要问,好像这对一颗业已破碎的心还有什么用处似的。三分之二的神血被三分之一沸腾的人血焚烧殆尽,而人血亦有缺陷:它总要冷却。六天七夜之后已失去绝大多数的感觉,死寂如底格里斯河底的淤泥累积起来漫过脚踝、膝盖、躯干乃至咽喉。或许他只是睡着了——他实在只是像深深地睡着了。他躺在王尊贵的床上只管姿态庄严地阖着眼睑,王的金发却已凌乱、眼瞳接近血红。他将我的睡眠夺走了。当铁匠、金匠、宝石匠、铜匠们终于被召唤近前时只听到王喉头发出受尽折磨者才有的枯涸嗓音:他胆大妄为,将我的安眠尽数夺走自己享用。他的眉毛用天青石雕,他的胸膛用精金铸。让他的雕像睁开美丽的双眼。诸神也不能使这双眼睛再闭上。

答案、情感、抉择、天命,一切在那一瞬都已经确定无疑。随后不同时间的经历仿佛摆在长桌上的一盆盆水果,只要闭上眼他的皮肤就能感到荒野上高悬的烈日,脚底又传来长途跋涉的疼痛。最漫长旅程的疲惫仿佛侵入骨髓无法清除的剧毒,眼帘正要重重闭上,又忽然闻到尸体腐烂的气味。人类的身体也真奇怪,无论被严寒还是酷热蚕食殆尽,终于到一具空壳的地步感觉反而最为敏锐鲜明,好像支持脚步的从不是胫骨,使心脏跳动的也并非血液——不,这些都是中空的,徒有其表。即便此刻比一片鸟羽更不堪一击的躯壳中也只是那一点蓝色磷火在躁动逡巡,不是灵魂而是记忆。

没什么稀奇的,有朝一日你也会变成这样。冥府的女主人庄重步下她阴森可怖的宫殿。

但你真能接受?——难道没有不甘?接着她却也问。

花已经枯萎了。此时这位人间的君王终于低下头,视线却越过怀中人,淡漠穿过他(它)的思绪夜风般倏忽掠过整片旷野。沉重的金银珠宝在黑暗中仍竭力闪烁,与天之女主人不同冥府女神对这些不感兴趣。它们使他一路上手臂越来越酸,他最后一次动了动手臂调整了怀拥的动作,一件发饰就顺着那人翠绿的长发滑落叮当掉地。落在泥里它仍璀璨明亮,不像一样夹在那人鬓边的白花已经发黄发皱。那不过是一朵郊野的无名小花,走下地底前乌鲁克王随手将它从灌木丛中攫起,别进那人发间。不过这点时间它就枯萎了——他不过只走了这样一段路。它不过只陪着他走了这样一小段路,就也已经枯萎了。

 

阴风骤然匕首般穿过身体。没有伤口,剧痛的印象却使身体不敢动弹。渐渐指尖感觉得到光点似的温度。光聚拢在眼睑、不要急于睁开双眼;一条生命离开一具躯体总脚步匆匆如疾风骤雨,灵魂回归却慢条斯理如冰河解冻。流入耳内的人声开始清晰并丰富起来,想到他们将要受到的惊吓,吉尔伽美什王尽量缓慢地再次睁开眼睛。第一秒所有士兵、巫女、祭司都背对着他,他高居王座俯瞰他们的背影。这一秒他的心脏再次一跳,强续的生命孤狼般高吼。周身涂抹着的精油气味有点呛人,他没忍住这声喷嚏,在一殿人猛然回身搅起的风中覆盖他全身的花毯碎裂飞雪般飘落。很快响彻全城的欢呼淹没了吉尔伽美什王斥责他们太吵的话语。这是他第二次从冥界复归。乌鲁克的贤王脚边落满朴素的旷野白花,直到喜极而泣的宫女们将玉座重新清洁装饰,他没有低头多看它们一眼。

 

“……带他走。”

从背影看仍然高傲直立,毫无畏惧地昂首直视冥府女神。她是一副形象狰狞的巨大白骨,已无分毫血肉的气息。旷野笼中被囚禁的亡魂们越发鼓噪仿佛他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灵魂。这里的空气确实洁净过分:没有气味,没有任何气味。这样就好。

“与其让这具身体在泥土里腐烂、被蛆虫啃咬……不如你来把他带走……”

 

所以如今对他已经无话可说:是王而非其他任何人或神,是王本人将他送到那深不见底、冰冷彻骨的冥土,远离人世更远离众神,连原野上最有生命力的花朵都无法绽放,只有无边无尽的死寂作他的守卫与伙伴。他不认为恩奇都会喜欢这种冷清的地方,无论多庄严的石碑立在他的墓前,但谈论死人的意愿本就可笑。如他真不喜欢,尽可以跳出来找吉尔伽美什算账……可惜他的灵魂已被众神彻底摧毁,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所以于此安心沉睡吧,直到世界终结。更胜于金银珠宝他将永不腐朽决不老去。不要让任何事物打扰他的安眠。

因此尽管是一位慷慨仁慈的贤王从不老不死药的追寻中归来,也没有一个乌鲁克臣民敢在他面前提那个名字,更不用提召唤他,甚至更愚蠢的却可以发生、以乌鲁克的大杯为心使那具躯体真正复活的主意。初来乍到的半梦魔曾旁敲侧击,得到的也只是一句无话可说、无可奉告。

这是吉尔伽美什在位的第126年,无论从什么角度作为人世之王他都臻于完美。他设计建造的城墙是为末世最后的魔兽战线,辅以360台以他本人魔力驱动的号炮蓄势待发。他以收藏中三成宝石为代价换来金星女神的同盟,亲下地府换来冥府女神支援的诺言。从未打开的宝库被忍痛打开用作装备,他的意志被争分夺秒贯彻于全城大小事务。几乎任何时间觐见他都在塔庙高贵的玉座之上,赤红的眼瞳精神奕奕。没人见过他休息,若非一次意外过劳死,他比起血肉之躯更像已超脱了死亡的神灵——谁说这样的傻话一定会被他高声训斥。直到极晚的深夜或说凌晨他才会短暂地离开他的位置,随意散步到某个高处,听在全世界自由奔驰的夜风作响,乌鲁克城越发安静、跳动的心脏数一天少过一天。如果时间允许他会在那里等待日出。他自己也知道有这个空闲不如去睡一觉补充体力,在这一夜他的理智也这样提醒,直到他的视线掠过天之丘熟悉的景致,发现遍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恩奇都”。

 

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躯体却仍艰难地行走。被否定、背叛、暗算、猎杀,从转瞬即逝的美梦中一无所有地醒来,耳边满是怪物恶毒的嘲笑。该闭上眼了,该一如既往接受母亲命令的命运。可笑的是疼痛也是金古拥有的第一个感觉:那一天如从噩梦中惊醒他猛坐起,一不小心右手掌心被地上尖锐的石头割伤。随后荒芜死寂的冥土让他体会了胆怯、疑惑、焦虑与茫然,疼痛与鲜血——由此而始,也该由此而终。唯独对自己的事金古并不完全诚实,不愿承认那时也好此时也罢,只是一个声音使没有心脏的空洞剧烈疼痛,仿佛什么不受他控制的生命被唤醒后跳动。

“怎么了,站不起来么——这样也算众神的最高杰作吗?”

一直折磨他的噪音安静下来,或许是因为宿主金古即将死去,或许为了他(们)都能清清楚楚听到、不错过那个人的一言一行。不,如今自称宿主或将这关系定义为寄生也太厚颜无耻,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自己鸠占鹊巢。一切攻击“他”的话语其实都指向金古自己:你不该在这里,他如此弱小;你难道没有不甘?——当然有。在逐渐黑暗的意识中金古轻声自嘲。当然有。

然而哐当。熄灭的生命被第二个圣杯续起,全身机能在大脑理解前自行高速修复。从白天到黑夜死都折磨着他,由死至生却不过一瞬的奇迹。疼痛消失后身体还不敢动,震惊于太多事,控制不住面庞露出惊异的表情。以为这一次必死无疑,他却来了;以为会孤身一人葬身于无人之地,他却来了;以为会迎来嘲讽、鄙夷和蔑视的长篇大论他留下的却不过寥寥数语。直到昨天都是敌人、假货、滥杀无辜的怪物——那个人却毫不吝惜丢下乌鲁克的圣杯,大声说没错,你是另一个人;但我偏袒你有什么不对?

四肢各个节点向大脑发出修复完成的信号。仅剩眼睛还时不时要眯起,然后意识到是渐渐明亮起来的地平线刺痛了它们。陌生的圣杯与初升朝日相互唱和、丝毫不认生地在金古胸膛里高速运作,浅金的透明阳光洋洋洒洒笼罩大地,山脚下人声渐起。微风拂过他的长发时金古呆呆意识到之前自己大概是睡着了:在世界终结之日他居然一不小心就把珍贵的几小时用于伤后修复的睡眠,无论人类还是拉夫姆里估计都没有比如今的金古更怠惰的,但“与母亲是谁和你如何诞生都无关,去做你真心想做的事”——他彻底清醒,适时狡猾地想起那个男人的话。

……他不太像你说的那样。金古试图再次对脑内的那个声音说话,以前所未有安宁、平静甚至轻快起来的态度。金古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装得很帅气地转身,人都走了还喋喋不休对我唠唠叨叨。

随后金古听到很轻的一声笑,仿佛春日草原上一朵白花随风绽放。他想是“他”笑了,右手下意识触上脸庞:不成想竟然(果真)是他自己的嘴角正微微上扬。

 

——我当然有不甘心了。

半晌恩奇都却回答,毫无羞愧、堂堂正正,并不为金古的恶意所伤。

——我当然希望活着。我羡慕你,也羡慕他们能在他身边为他而战。人世面临危机,我的挚友正为此殊死一战。我正是为这种时刻而生的兵器却无法身处战场,确实心有不甘。

想来这也就是金古听到“他”——恩奇都的最后一段话。金古并不期待这样堂而皇之的回答,感到失望,很快将之忘在脑后。从他获得的知识他原以为这能戳到恩奇都的痛处,掐灭这恼人的旧时代噪音,让他收敛起每晚每晚折磨得金古泪流满面的原生记忆。……但说到底这些不过是躯体残留的记忆碎片,放着不管都会夜复一夜趋于湮灭。

如今金古也死过一次,这帮助他理解了恩奇都躯体中的最后一个梦。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梦,忽然响起一个人雄狮般的哀嚎。唯独这个梦里没有那个人的样子,连他自己的形象都被瓦解。这便是死之梦——现在金古懂了。但他不懂这理应由全世界最可怖事物组成的梦为何甚至都谈不上一个地道的噩梦,哪怕彻骨的冰冷中为何还隐约有着好似一个人怀抱的温度。唯独这个梦甚至从容温柔地解除了对金古的桎梏、让他睁开双眼。那不是不甘——现在金古终于可以冷哼一声,想恩奇都也并非总是坦坦荡荡——那甚至该说是不甘的反义词:甘之如饴,毫无遗憾。

如果这是死……如果结局是这样的死,金古想。那么哪怕世界末日,好像也并不太糟。

闭上眼使心脏(圣杯)的魔力燃烧,一瞬冲上抵达头顶、指尖、趾尖乃至每一根发丝。压榨组成这身体的全部力量、瞬间浓缩至一点再完全爆发。舍身束缚的目标只有一个,选择只有一个。耳边脑内再也没有任何旁的声音——无关过去未来立场如何此刻作出抉择的是自己。无关其他任何人,仅仅是自己。

 

整座城市都在燃烧。天空一片赤红,大地化为焦炭。只差一步就要从大地上消失的城市,一个与其他世界也没有太大不同、负隅顽抗世界的终焉。野兽的鸣叫响彻全境,子民的声音却抵达不了她耳边。曾作为造世之神孕育众生,如今沦为灭世之兽肆虐横行:头顶一对庞大的羊角,女性的形象姿态,无神无情的双眼四肢——但那不是真正的母亲。无人城壁360台号炮的一齐扫射仿佛人世最后意志的咆哮。只要将这具身体压榨到濒死就可以做到——哪怕这具濒死的身体也可以做到。

三分之二神血的奇迹——但乌鲁克之王吉尔伽美什终究是一个人。三分之一的人血代表他虽高居塔庙之上,至今仍能听到脚下燃烧城市里此起彼伏痛苦的呻吟。他听得到被压在梁下煎熬的孩子正在哭喊,邻居们拼命拽住崩溃的母亲不让她冲进火场。他听得到无数被迫同胞相残却仍被拉夫姆屠杀的亡灵在半空盘旋不去,太多没有机会长大的孩子和未能从北壁回来的父亲无处相逢。他们不会战斗、没有什么力量,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在这之前甚至从来没有拿起过兵器上过战场。他们的生命短暂又脆弱以致一辈子过去对生命的意义知道的其实也不比一只甲虫更多。很多人几乎从族谱最顶端就生活在这座城市,所以在它一度沦为废墟后也忠诚地回来,挥汗如雨将之重建。第一、二、三、四直到这第五王朝它历经了无数大风大浪,熬过数位阴晴不定的暴君与毫无道理的神怒天灾存活至今。而这不是哪一位神慷慨庇佑的福荫,使这座伟大的城市矗立至今的是曾在这里活过的人兢兢业业剪羊毛的手,锤炼兵器的手,拿着锤头扶起车轮的手;抚慰幼儿的手,编织花环的手,在危难降临之际仍始终牢牢紧握、不曾松开的手。

迦勒底的年轻御主已经撤退。震天动地的巨响使提亚马特都踌躇了一步。这是锁链以粉身碎骨为代价争取到的一步。整整一个小时吉尔伽美什注视着二者殊死角力,注视着锁链将力量压榨到最后一滴以致摩擦出凄厉的尖鸣、最终将提亚马特神牢牢束缚在塔庙跟前。再几步,只要再几步这座高塔也会灰飞烟灭,但他的天之锁顽固地不允许。为神制造也曾被神所杀的兵器在最后关头终于甚至反抗了创世之神。哪怕明知不过一瞬——他拼死也不允许她触碰塔庙上孤身独立的乌鲁克王。

所以,“你没有不甘吗?”这是他第二次被这样问。“当然没有。”这一次乌鲁克的贤王毫不迟疑、堂堂正正地回答。

吉尔伽美什向前迈了一步。提亚马特的哀鸣仍在穿云裂石,在逼近的她面前连他的身形都显渺小。这个距离他能感觉到她炉心翻涌的愤怒。什么母亲,不过是一头庞大的野兽;不过是又一头过分庞大、任性妄为、没有理性的野兽。这使吉尔伽美什想要放声大笑。如果他的心脏此时还支撑得住他无疑会这样做,一如青年的他(们)退治魔兽,在他还被称为英雄王之时。


天崩地裂中他向前迈出一步。右手法典左手持斧,傲然独立,以这一姿势向诸神永诀。再没有进路也无退路。旧美索不达米亚城池已灭,王没有不昂首赴死的理由。

耳边依稀传来锁链碰撞的叮当响声,好像无数断链仍粉雪般纷纷扬扬坠落。他向前步入这场刹那的金雪。

 


FIN。

 


还没仔细检查错字,因为要来不及去打弓修炼场了……

好几处“悔い”我就写作不甘了,因为写作悔恨总觉得不够或不太对头。

七章真结棍,我写得不好。对美索不达米亚最强夫妇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在我心中就是人类史上最古的事实婚姻。

部分细节参考史诗。

(另外希望所有看到这里的好心人奶一口原lo日服国服都能抽到迦尔纳)


♪:《Beautiful this earth》DAISHI DANCE

或《Beautiful This Earth (Extended Piano Mix)Feat. 麻衣 - remix

如果还有时间,加上《愛のメロディー》KOKIA


その瞳に見えない大切なものを見せよう  溢れる愛の泉に

あなたと出逢って 流れ出したこのメロディー

震えている  今この時も生きて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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