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deep-sworn vow

host:(weibo@) Gwendolene / 莳一

"Tenía la respuesta preparada desde hacía cincuenta y tres años, siete meses y once días con sus noches."

【KHR/正白】伊帕奇亚遗事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我们正在直登天堂,我们正在直下地狱。

 


上午十时整响起电子音乐声。入江正一瞥了屏幕右下角又确认一次,小幅度打了个积压已久的哈欠。他打哈欠时非常小心,因为这育婴室里的任何微小异响都可能让监听器另一端某个小个子男人从椅子上跳起来。比这更可怕的是触发红外线扫描自动健康检测功能。最近一个季度入江博士的身体测试结果不太理想(这是他自己的理解,报告上的表述是“大多数指标远低于平均值”)红头发绿眼睛皮肤白皙的入江博士小心翼翼捂着口鼻,用了五秒慢慢恢复正常呼吸。他一点也不想再在工作途中被那对面无表情的双胞胎助手绑去检疫室:“入江大人,精神愉快指数又下降了,请注意在工作时摄取糖分。”“入江大人,请转动左眼球三十度接受检查……十分抱歉,三十五度,请再做一次。”——哦,只是想起那蠕动不停的嘴唇他的头就又痛起来了。 

入江抽了张纸巾擦拭捂过口鼻的手指,完后揉成一团用力掷向墙边的风口,没进,纸团掉到地上。他在原地凝视它几秒,还是走过去捡起来塞进了金属开口。高速气流的轻微噪音只持续了几秒,响起了冰冷的女声: 

“警告:您刚才将普通纤维掷入了一级重要废品处理通道,该道接线员提出抗议并为您点播梅罗涅基地废品回收守则,请认真聆听……”


入江抱着头踱回原位坐下。这已不是他这个月第一次犯这种低级错误,而这警告广播,即便他本人是这基地的最高指挥官,关闭它也是很不合适的。入江捂着耳朵自暴自弃瘫在办公椅里盯着对面墙架上成排的冷冻贮存胚胎发起了呆。投入近年最高端技术培育的实验卵在液态母体中微微沉浮着,远看像一双双健康眨着的小眼睛。入江胡思乱想着又慢吞吞直起腰背,听到广播的废品回收守则进行到倒数第四项第三条。上午休息时间已所剩无几,他从废纸堆里抓出耳机套上脑袋。面前的屏幕是时刻变化的胚胎营养液状态折线图,他用力闭了闭酸涩的眼睛,重新凑上前去修正条件。

他刚刚又突然想起了左手边某处好整以暇躺着的那张留言,整整三天他都在努力忘记它,现在这努力突然白费,使他真正坐立不安起来,又瞥了眼时间。连那些不断跳跃着的数字都像沙漠阴影穴中簌簌响动的黑蝎,简直看一眼都会刺痛起来。

 


白兰·杰索引起入江正一注意是在半年前,他的个人档案混在一批工作人员的资料里抵达刚升任新基地梅洛涅指挥官的入江博士手上。那是一副很异常的容貌:银发,斜飞的眉眼,几近紫罗兰的少见瞳色,完全是一等品级“玛菲亚”人的典型特征。这张脸是不应该属于任何三等普通技术工人的:入江博士立刻申请提取他的详细资料,得到的回复只是一句“确认传送无误。” 

这未免太过敷衍,也是对一位指挥官级人物的不尊重。因此对之后的多此一举,入江本人只认为是遵从操作规范。“成为他们的严父,仔细要求;但也要做慈母,不忘彼此同胞”这行烫金字毕竟烙在每本指挥官手册扉页上。这颗现年26岁、聪慧过人、行事稳重的头脑对这长相与素质不匹配的错误案例产生了类似教师望见算式纰漏的复杂情绪,以致第一次动用指挥官权限即是(在他人看来)迫使一普通技术工人参与难度严重超标的工作。但尽管最终除去受了一次警告外未与他的任何预期相符,入江博士却也并未对“‘人格类型先划分后培育’推广六十年后仍存在失败例”这一事实产生任何强烈感想:青年指挥官拍了拍白大褂上沾着的芝麻粒低着头踱过明亮的工作间长廊,脑内想的是窗外隆冬时节冰封千里毫无杂质的景色,丝毫未注意到陆续向他致礼的工人中一双打量他的绀紫眼睛。


——因为严父、慈母之类概念本身对出生前就被规划入基因类型优势培育计划的入江正一来说就是过于抽象的。自从在基地与其他参与计划的婴儿一起呱呱坠地,所谓父母的概念只在文献学习和历史测试的答题卷上掠过而已。即使在想象力扩展测验里,提到“父母”,入江脑内浮起的影像也是教授遗传学、整天背着柄金锄头的中年教授和担任厨娘的妇人。后来发现标准答案相较也不远,最终就带着“准确性高,想象力较高,综合素质优秀”的评语推开了中心基地的大门。

中午十二点,金色阳光浩浩汤汤涌入三十楼集体餐厅,穿着统一工作服的人们排成长队熙攘蠕动不停。突然金属碰撞的一声叮当,第二个人落座于六人坐的长桌。银发青年坐下来时入江的心脏就蹿到了喉咙口。那人开始面无表情飞快动起嘴唇,入江几乎什么都没听清(这是很罕见的,他的身体素质听力等级非常高)他们盘子里是一种人工组成的粘稠健康食品,入江从眼底看着对方一勺勺迅速进食不小心走了神,忙也舀起一大勺营养炖菜用力咽了下去。他毫不怀疑对方偏挑这个位置坐下是个信号,就像听到白兰口中说出这句话来般明明白白——哦,他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声音是怎样的。也就在入江烦躁地乱想时,那个声音响起来了:



“你把那张纸给别人看了吗?” 

“没有。”

“谢谢。” 

“我会交给别人的,或许明天。纸上的字永远不能撒谎,然后你会被送到赤道基地。”

“你说的对,但我想那张纸已经被你丢进废物处理通道了——你的实验室里有几条通道?我可以叫你小正吗?什么地方可以两个人单独谈话?” 

“三条。不可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说话时入江看向左前方十米开外放空了视线。他上次与人交谈是五天前,上次保持嘴唇不动迅速说话大概是七八年前,从进入基地顶层后就没提心吊胆过,他并不擅长这样。长时间跟一个人认真谈话是极不谨慎的。根据圣父的理论,交谈即许可得到并付出语言,是一种“偏爱”的表现。在这个由于人们同样分量喜欢他们不可避免的命运而旋转不停的世界里,偏爱不是单纯的个人情感表现,而是一种严格人格缺陷的疫症,这点已被编入最新出版的百科辞典。表现出偏爱症候群症状的人都会毫无例外被送到医疗中心接受严格检查。人们说治愈的可能性很小,被送进去的病人很少有回来的。就像流水线上的次品、不再拥有与职位匹配的价值,他们通常都“报废”了。

白兰刚要开口,不巧又一个人端着餐盘在桌边坐下了。托盘上叠的碟子多得这工人坐下才发现对面是基地指挥官,吓得缩了缩肩膀忙忙对他行礼。入江看了他一眼。是张没有什么特别的沧桑脸庞,比他老起码十五岁。白兰没有向新来者点头致礼,他们低声谈论起了工作间下午的安排及宿舍区新分配了一批毛巾,这话题是入江没法插嘴的。他们向他致礼不仅因为他是育婴室的负责人,更因为入江是这基地唯一一个“玛菲亚。”在心底某块模糊不清的地方,入江感到他也是唯一知道这二者间有区别的人。 

原本的对话是维持不下去了。入江既懊丧又松了一口气,像是已潜到他脚边的黑蝎千钧一发时突然掉进了沙坑,因此耷拉着脑袋用调羹碾烂青豆时也感激地看了眼年长工人花白的头发,也就没法拒绝那人战战兢兢请长官尝一口他的炖菜了。入江勉为其难把沾着青豆粉末的勺子伸过去,白兰也毕恭毕敬盯着指挥官伸来的手,有十几秒三个人都如停工机器般盯着金属勺子一动不动,想到这点入江就觉得这勺浸透视线的炖菜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了。让出一口食物的工人挺直了腰从他勺子留下的印记边挖下严肃地继续吃着。入江犹豫了一秒,趁那人闭眼咀嚼迅速把满载的勺子塞进了带盖的汤碗,立刻站起来向倾倒处理处走去。白兰·杰索就在此刻突然抬头盯了他一眼。一双惊心动魄的眼睛,日后入江回忆时想到。如同蜂之针,跳跃的火焰,即将斩落头颅的铡刀反光,野蛮、锐利又天真无邪——入江博士放弃了搜肠刮肚。简单来说,那一秒里他突然(终于)看到了一样在前二十六年人生中从未见过的东西,它又是那样奇异得璀璨夺目、令人眩晕,以致他最终吞下极大的风险也没将这异常的工人踢去他该去的精神医圌疗中心,或其他任何地方。

 

 


有人说:“把最好的日子重复下去,重复的日子就会成为最好。” 

基地“梅罗涅”是什么意思,现在已经谁也不知道了。月底周边基地人员前来汇报工作时更习惯表述为“正在前往白塔的路上”,因为它作为本地区的中心建筑承担着这条基地链最核心的任务。甚至梅罗涅一楼大厅中央悬挂的圣父乔托——即“人格类型先划分后培育”理论的创始人——肖像都是出名得巨大恢弘。人们爱说只有白塔的肖像多少体现了一些圣父宛如太阳照耀万物的风采,一天任何时候都能看到有人站在那里痴痴凝望肖像的眼神。感谢你使我们永远走出了黑暗。最后他们这么说,牵着孩子的手离开。 

然而“人格类型先划分后培育”理论刚投诸实践时,曾声势浩大的反对派主力也是这许多的母亲与祖母,在乔托演说时投过不少番茄鸡蛋。“对全体成年男女进行基因测定,提供可与之共孕优秀子嗣的配偶信息;并不强制必须如此配对育子,但对这样‘遵循科学而生、为人类未来献出的礼物’提供最优厚的生活及教育资源。以孕育未来之子的实验室为中心将国家以基地为单位划分开来。各人各司其职,战争与不公平将从人类历史中完全消失。”人们在演讲台下高喊这是灭绝人性的残忍技术,回到家面对学校永沦平庸的孩子流下眼泪。这泪水在几十年后被称为最后的愚昧,人们谈论并忘却它,认为没有比这更顺理成章的事。 

房间没开灯,勉强能辨别对面人的身形。漆黑的背景墙点缀着间接闪烁的电子光点。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响声反托出早被人习惯而遗忘的监听装置运作噪声。交替把便签递到中间,收回的纸张一边堆得整整齐齐,对面却不断传来折纸的声响。入江伸手拉回前一张问题就摸到上面多出一团纸,拿近了看是一只小纸兔,墨水笔拙劣地点出嘴和眼睛。

一个多小时前(凌晨两点)入江博士衣衫凌乱冲出地下一层住宅区挤进电梯赶往育婴室。值班人员紧急通知大量胚胎生命迹象出现异样,这批冻卵出问题将导致无法估计的损失。入江的声纹通过了身份认证,工作人员鱼贯涌入。其中一人向入江道歉。打扰了您的睡眠,冷气维护修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会彻查这次故障的原因并全力确保不再犯。入江博士手按眉心点了点头,听到脚步远去才放下遮挡表情的右手。



“只不过是冷气出问题也要最高指挥官到场吗?真辛苦啊~” 

“其他人没有进去的权限……有人回来了。”



警告低沉。在门口探着脑袋往里看的白兰·杰索挑了挑眉,转身重新匿入拐角阴影。 

类似事故一年总免不了几次,这几个月特别频发。每一批胚胎培育目的各异,恒温数值设定也不同。入江还在基地三十二楼打下手时曾有一批预定送往赤道地区勘探煤矿的婴儿,统计数据显示那一年育婴室的灼热让所有维修工人的平均寿命短了三岁。 

“请不要这样,这是我们的义务。”但当入江提出可以自己修时,维修队长严肃拒绝道:“各人有各人的义务。” 

抢修了近一小时,一队人确保紧急制冷正常运作,另一队翻了底朝天,出门时都精疲力竭。等着锁门的入江和队长交接,靠在虚掩的门上望着工人下楼,一步退进刚被他自己破坏又修缮完毕的实验室。从光线充足的走廊隐入暗室一瞬间眼睛胀痛,差点没接住抛来的纸笔。白兰抱着便签纸打了个哈欠,完后慢慢坐了夸张的口型“今天很累,真的不能直接对话吗?”入江板起脸摇了头,催他快点坐下。 

一进实验室白兰·杰索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比蛇褪皮还迅速彻底。他满不在乎拉了把椅子坐下翘起两条长腿,利落卷起把工作服长袖露出手臂就仰起脸直直望向入江。明明动作幅度全不谨慎却没碰到任何杂物发出声响,僵硬的工作服也忽然显得合适了。并非不着痕迹将自身融入这个空间而是将它直接吞入自身,与其说反客为主更像从没有任何所谓主从概念。且与一般三等工人不同,白兰回答写字的速度都极快,几乎每次扫一眼他的就立刻涂抹起来。有时就会漏掉一两个问题或理解错句意,但即使这样也全无尴尬或歉疚,最终还是入江配合着减少了信息量。这也有他自己的考量,归咎于比起白兰的笔迹反而他的用词使入江不断感到理解吃力:到处都是不规范的词组搭配,对表达思想并无贡献的词多得近乎无礼。一个在工作车间看管供冷机器的工人怎样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措辞的。

一开始这使入江感到困扰,后来一种隐隐的兴奋就让他浑身发起烫来了。终于第三次笔谈时入江得到了确认:白兰·杰索果真是由“母亲”受孕诞下后被接近“父母”概念的“亲戚”抚养长大的。这话套起来不难,因为白兰并没有任何羞愧掩饰,且他们达成交谈十分钟后他便敞开了信息的大门,便签纸不断从一边飞向另一边。这说明白兰毫无警戒只是单纯极想炫耀地说起自己不凡遭遇,或在最初十分钟里他就已看透并掌握了入江的目的。这猜测使入江内脏缓缓结冻了片刻,但动了动肩膀就又伸手去接回复了。他不是多愁善感、犹豫不决的人。


——你说你的父母是因为什么(入江博士的笔尖顿了顿)结合的?

——我刚才没有说过吗?(白兰举起便签,入江摇了摇头)哦,这解释起来有点难,实际上我也并不是十分清楚。根据我母亲(白兰流畅而自然地写着)的说法,她没有服从指派的理由是因为和我父亲产生了一种……哦,“爱情”。她应该是这么说的。我只听她提过几次,不能完全确定。据她说那是一种发展到极致的偏爱症候群症状,我想她也就是因此报废了吧,被丢去什么医疗中心……那年我五岁。父亲是从来没有见到过,可能早就送去了赤道基地。作为两个重症病人的孩子生长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情,你可以想象到的。


事实是入江完全无法想象,又问了更多问题。偏爱症候群病人是怎样的、自然出生的孩子如何生长,尽管基地成长的孩子中最顽劣大胆的会在深夜凑在一起偷偷说几个刺激的词汇,究竟只是面面相觑偷笑不止,说得最流利的那个也未必真正懂得它们的意思。教师们偶尔不得不提起自然生长者时,语气也比起谈论人更像描述另一物种。而现在一个让他断断续续好奇了近二十年的异类就精神焕发坐在他对面,甚至还让一个泛着极度危险香氛的崭新词汇冲他扑面而来——“爱情”。入江又偷瞥了眼写着它的那张纸,犹豫了片刻,按下了电脑屏幕后的一个按钮。监听器的兹兹噪音消失了。 

白兰瞠目结舌时,入江博士请他再尽力回忆母亲的语调,尽量清晰地将那个新单词发音出来。白兰爽快答应了,原来那单词也并不难说。入江博士听得很认真,差点也张口跟着说,最终在白兰有些调侃的眼神里重新打开了监听器——“调侃”,这是他一周前学会的。“真是学得快用得准。”白兰在纸上写道。 

尽管入江知道这无异于把子弹吞进肚里。语言是无法控制的,多记住一个词就多一分不经意把它说出口的可能,而这样的意外,毫无疑问,将是致命的。他清楚,白兰·杰索也清楚,这样一次次踏入育婴室就如不断提脚向沼泽深处走去,留下的某一笔字迹都可能在审判时成为不容置喙的罪证。这是不正常的。如果第一次只是好奇,渴望知晓的水流开闸后并不衰竭反更汹涌无疑超出了入江的预期。当他站在悬崖边张望,充斥他的只有让脚都发软的恐惧;但当他真正跃了下去,冰冷的空气包裹并穿刺着肌肤时,他又漠然想“也仅仅是坠落罢了”。在基地顶层冰冷的育婴室对自己的异样迷茫畏怕的时间已经结束,他真正的同伴已找到了他,领他踏入遗失的世界与更未知的阴冷深渊之中。 

但相比入江对这谈话赋予的意义,白兰自始至终只显得是因为太无聊而随意找些消遣,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一举将他们两人都拖进了怎样最可怕的泥潭似的。虽然他应当比谁都清楚被判定为患者的恐怖,却以一种莫名其妙的天然自信认定任何旁人都是不至于对他造成伤害的,任何传闻的灾难和苦难都只会是传闻而已。他甚至爱在入江不注意时装作已经对监听器动了手脚,或在餐厅众目睽睽之下作要拉入江谈话的样子。众人的关注及与万劫不复的极近距离是白兰喜爱并需要的兴奋剂,有时他对拧起眉头的入江和碌碌行走的人们露出心不在焉的笑容,像是成年人怜悯不晓万事只知恸哭的孩童。 

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太多太久时入江会硬生生急刹车露出沉思的样子,白兰心情好时会帮忙反问一些作出对答平衡的态势,心情更好时会写诸如“请不要这样感兴趣地盯着我看,会很紧张”的句子塞到他鼻尖前。入江有一次终于作势要将这张字条保存起来作为威胁,银发青年愣了愣就无声大笑起来,边笑边合掌道歉。入江照旧把纸团丢在角落时脸上有些发烫,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才板起脸重开谈话。白兰那张不露声色的笑脸似乎永远洞悉、容许并接纳一切,但有时入江也觉得那潦草字迹的主人只是喜欢笑而已。


有一天白兰说着话忽然一板一眼用起了敬语,使入江很惊讶。 

——哦~因为昨天终于弄到了你的档案,冬天出生的小正比我大几个月嘛。


如果这个人身上确实存在其他人都不拥有的东西,或许就是能公然说出这句话的力量……使所有对话在阳光普照的地方自然产生,缔造出这样情境的可能性。入江慢慢走过凌晨的长廊,向遇到的每一个工人回礼。这一点的珍贵这些安全、正统又碌碌无为的人是永远不会懂得的,这就是白兰和其他人真正的区别;可也是这些人能够、也将让他(们)在赤道或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消失。于是一如既往入江再度在与白兰分手两小时内以一种忧郁而感伤的情绪想念起了他。入江知道自己已从那个平静安全的世界脱离出来,那一个合乎标准、无可挑剔、与白兰·杰索相遇前的自己显得那样遥远又模糊,他几乎已记不太起来了。意识到事物的相同与不同是有罪的。在这罪名上没有先后贵贱之分。

 

 


入江梦到了他的姐姐。 

他只见过她一次,当时年纪也非常小。那似乎是个晴空万里的下午,他正跟其他孩子学搭建基因模型,被打断时非常不满,是被教师拖着不情不愿离开宿舍区的。以一个孩子的记忆似乎跟在成年人身后走了许久才到了个陌生地方,教师抱着他坐上一张高椅就走了。年幼的他转过身望着保护者离开,完后才茫然回过头看向玻璃对面抱着个女孩的中年女性。那妇人对他说了几句话就抹起了眼泪,小女孩瞪着她又扭过头昂着下巴瞪着入江。他记得那女孩的瞳孔碧绿,在一张不健康的消瘦脸庞上显得大又有神。那妇女又勉强说了几句话(梦里完全听不清)就起身走了。入江也看着她有些臃肿的身子消失,然后只有他和那女孩面面相觑。他们对视了许久,入江往后缩了几次。那女孩的眼神仿佛保存着身体的所有力量,入江突然感到畏惧,好像透过玻璃洒入的日光都在伺机穿透他。他立刻想跳下椅子,却发现椅子不知何时已越伸越长好像通向无底深渊。接着梦里那个年幼的入江下意识缩起的身子被突然响起的砰砰声吓得差点跌落椅子。那碧绿眼睛的女孩仍双目炯炯瞪着他,小拳头一下下疯狂砸着玻璃。

 

 


开春三四天,荒原上冰雪渐渐融去褪出土地原来的颜色,十到二十层的工人开始清扫白塔的外墙,两星期里基地内外上下都飘着一股消毒水味。第一朵石楠花开放后入江开始加强营养以期通过健康素质考核,于他而言那对双胞胎助手不肯在健康指标单上盖章仍是开展重要工作的最大障碍。尽管这样也没有减少夜间谈话的次数,直到一天白兰迟到了一小时姗姗来迟。 


——我在学习。他打着哈欠挥起纸条,冲入江挤自己的黑眼圈。


入江首先想这是借口,转念又觉有几分可信,两种猜测都让他一下很生气。几个月以来他需要这夜谈的性质已经有了一定的变化。因愿望而自然产生的紧密默契,如同为了掩盖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潜意识中他已默认依约前来是双方共同背负的义务。白兰慵懒的态度使他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一方面因为自己表现出过度的热切,一方面因这热切首次没有得到对方同等程度的回应,情绪混乱中不满和义愤都奏起了主旋律。入江用尽全力掩饰这点也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走神的次数连自己都记不清楚。 

春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重要的季节,包括未出生的。经过一个冬天模拟培植的胚胎已达到稳定水平,初春是移动他们到新容器的最佳时间。面向基地所有人的年度素质测验也定于同一时期,列为前二十者将被冠以与最高指挥官一同参与移瓶作业的殊荣,呈现出素质退化的工人将根据水平被重新分配到其他基地。年轻人称之为命运的洗牌,凑在一起日夜学习;中年人似乎满意地谈论今日餐厅排队时间短了一半。入江将白兰的银白脑袋也添加进想象中的集体学习画面,立刻被违和感惊得耸了肩。但白兰还是打着勤奋的旗帜推掉了许多次谈话,在入江反问他是否真心想参与移瓶工作时义正言辞寒暄糊弄,反像责备入江一直以来对他形象定位错误了似的。 

其实最近已没什么可谈的。他对白兰和他代表的世界的了解已经远远超过他预期想得知的,近几星期只是谈论基地生活的日常,甚至各自坐在桌子对面发呆。白天他想到了多得几乎要爆炸的语句,夜晚却感到疲惫,觉得寂静比一切语言都更美好。现在他们共度的夜晚的意义已不是任何情报的交流了,第一波的强烈诉求已平息为一种温厚的友谊,一种情绪上的自然与必须。这意味着理智不能掌控却能限制它,就进入了入江博士擅长的领域。今天看到哪里了?他百无聊赖时甚至会主动问起。而白兰也真的认认真真汇报起复习进度。 

后来一天白兰突然又准时了。先于入江抵达后就蜷在墙角一动不动,进了实验室也反常地沉默半晌,最终仰起一张悲痛的面孔看着入江。 


——我觉得来不及了。不……肯定是来不及了。 


还用力吸着鼻子,太过明显的戏剧效果,闭着眼睛都能看到这张伤心的好学生面孔下恶作剧孩童般狡黠眨着的双眼。入江哑然失笑,很快意识到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项对他发起的挑战和考验,便一本正经表达了些慰问。第二天他不动声色交给白兰一张写满的纸。考试当天经过考场外白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他保持面无表情。 

考试之后所有人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宿舍区了。入江睡了两天,最终因错过本月身体素质检查被双胞胎助手破门而入拖了出来。好像长期紧绷的神智被稀释清空了一次般,以致白兰主动来访时他几乎很茫然。对方从松垮的工作服里翻找了半天,东西放到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黑色金属器具触感冰冷而粗糙,形状奇怪、从未见过,完全无法想象用途。 


——拿反了!入江把竖筒部分对准自己往里窥视时白兰抓起支笔就掷了过去。手指放的位置也不对。我知道你会对古早机械装置感兴趣,改天或许可以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试试……放下,食指再用一点力我们可都完了……哦? 


入江把筒型部分转而对准了白兰,坐者对站者的低角度使它冲着白兰的胸口。入江保持这姿势近十秒,抬起手腕瞄准了送礼者的脑袋。沿着那黑色的笔直线条他看到一双安静的眼睛,对方并无丝毫躲闪甚至多眨几次眼。就这样僵持了或许几分钟入江放下机械甩了甩手腕,白兰仍双手插着工作服的口袋站在桌对面,不动声色俯视指挥官抽开最底层抽屉把金属物件放在纸叠兔子的旁边。 


——很适合你。白兰微笑着用口型慢慢说道。 


消毒水味总算散得差不多时,入江拿到了所有批改完的答卷和具体排名列表。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前两年他总忘记自己的未来也拴在这考试上,去年浏览列表时扫到一个特别高分才发现那数字旁就是他的名字,今年却拿到手立刻目的明确查找起来,确定没有问题后发了两分钟的呆才有气力关注他人。即使几个月来对自己的变化已见怪不怪,也很难从内之外流露漠然。 

列位最后五十的工人清理完移瓶专用车间后提起行李在大厅**,启程当天入江在二楼玻璃走廊看着平均比他大近二十岁的工人们排着队最后一次向圣父肖像行注目礼。时间定在保证睡眠充足的上午十点,每个人脸上都是相似的疲惫神色。入江望着他们分成五列机械性规律前进,想起流水线上被装配的机器和即将诞生的生命。从生到死都在规则和集体的保护之中。他对自己默念了这句话。从生到死。再向大厅看去时正好一个工人行完礼抬起了花白的脑袋,一张熟悉的脸突然使入江浑身一激灵:是那个曾请他分享一口炖菜的老工人。入江立刻下意识贴上玻璃力图从那张仰起的、满是皱纹的脸上读出些信息,老人的视线却空茫地只是穿过了他的身躯。被淘汰者转身慢慢踱向队伍的最末尾,几个人与他擦身而过。回到人群中后入江就再也认不出他了。 

如果有什么事是他能做到的,能避免那个吊儿郎当的银发家伙落入这样的命运,那么这件事他会做吗?……入江把厚厚的答卷和列表一股脑塞入普通通道,废品回收守则广播回荡时心不在焉,平息后就感到之前杂乱的情绪有一部分已经沉淀凝结。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自己仍持有一些简洁明了之物,这使入江博士沉默了半晌,久违感到又能脚踏实地行走了。 

移瓶作业有条不紊开展起来,除了某一个,协助工人们的素质也值得信赖。喧闹的初春已经过去,接下来只是等待新生命真正降生的冗长又无意义的夏秋冬而已。中午时间入江博士终于能万事不顾昏睡过去,在温暖的日光下做了几个转瞬即忘的平稳之梦。这是极讽刺的,尽管当时无人知晓。当那个一级广播尖叫着响彻基地各个角落、报告移瓶车间严重缺氧、二十三枚胚胎濒临报废时,入江只想到所谓的平静或许一直只是为之后的大浪注下的麻醉剂而已。那时他刚被骤然惊醒于一个空白的长梦,却感到二十七年的人生中没有一个比这更浑浑噩噩又剔透明晰的时刻。就像三年前那个深夜突然被切贝罗姐妹叫醒,得知自己的老师即长官已经“报废”、他必须立刻搬进育婴室准备工作的消息,跌跌撞撞走出宿舍时他就知道了该做什么。最大值勇气总与恐惧跳着贴面舞,在这个世界里惊惶同死亡一般奢侈。

 



囚室到处都是正四边形结构,白炽灯明亮得无法分辨墙上的小口是通往外界还是空调轰鸣的下一层。像是完全以建筑为目的的造物,从图纸完成时就连设计者本人也未想过其中当真住进一个人后是怎样光景。这样想多少就有一点欣慰,也更能忍受一些那盘腿坐在地上的人造成的不平衡感。入江往前挪了一步,闭目养神的人睁开眼愉快地望着他。打破纯白宇宙的紫色光点,这样就不能当做他不存在而转身离开了。 

白兰·杰索闲适地靠上墙舒展开两条长腿,就更没有迈步的余地,入江在原地不动。基地最底层制冷车间的噪声震动不绝,十五秒后入江出声道:“出来。” 

在噪音里几乎完全听不见,白兰却顺从站了起来,黑夜中读口型毕竟培植出了一些技能。从地下四十到地上四十层的电梯慢慢上升了两分钟,期间没人说话,进出电梯的工人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的。白兰露骨好奇观察着他们的表情,不久照旧轻松把双手插进衣服口袋,手臂动作却有些僵硬。入江推开大门时瞥了一眼,不能确定究竟伤到什么程度。白兰脚步轻快跟进。白天的实验室对他来说也是新鲜的。曾经整晚发着光凝视他的满墙胚胎已经只剩摆放的置物架,地上也整洁得没有一张纸片。他闭上眼根据夜里的经验走了几步,睁开眼手便触到桌面。他不知不觉笑起来,这才突然感到最大的异常——整个空间寂静无比。监听器没有开启。 

他挑了挑眉看向入江。青年指挥官一如既往示意他坐下。入江自己似乎在站和坐之间犹豫了一番,最终抓住白兰对面座位的椅背站着。白兰好像觉得头太重般左手撑着脸,先开口的总是他。 


“你好吗?” 

“你到底在干什么?” 

“脸色很难看,平时都拉着窗帘不晒太阳吗?” 

“就算判定意外也是你担不起的,难道你是为了找死才费尽心力混进移瓶组?” 

“白天看起来也是营养不良的样子,虽然炖菜是不好吃挑食可以理解……” 

“其他十九人全部被牵连,现在高层正在决定处刑到底是赤道、冰岛还是医疗中心……再过几天就没有人会记得你了——就像你父母当年那样——你到底是想走什么样的路?!” 

这低吼使白兰无表情的脸离开了左手。入江喘着粗气,他从没真正用声音说出这样不传达任何理性信息的话语。白兰自始至终没有看他,视线低垂不知落在哪里。接着他的头又靠回了左手。 


“真怀念。”他咕哝道。“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入江终于拖开椅子跌坐下来。落座后就捂住了整张疲惫的脸,双手想将一切抵挡在外般五指紧靠。半晌后漏出的声音寒冬溪水般干哑滞涩,“你到底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其实你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说。别露出这种表情嘛……世界上最难的就是把知道的事情忘记,你多聪明啊,小正……说说看吧,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说出口不会有危险的,你不是最高指挥官吗……说出来吧。” 

红发指挥官跳起来离开了桌面,被踢开的椅子晃了几下才静止。入江博士烦躁地冲向墙壁又止步,双手抓着空荡荡的置物架,慢慢将额头靠了上去,上身靠了过去,像借那无生命的装置支撑躯体又引走全身的力量。他没有回头,白兰也没有。唯有彼此的呼吸达成交流,在耳边嘈杂得难以忍受。 


“坟墓。” 


嗓音最终响起,压抑得支零破碎,无法分辨断裂音节中是终于觉醒的苦痛还是嘲笑。 


“你什么也不想获取,占有使你厌恶……你无法忍受一生承担一个既定的宿命,在哪里你都无法呼吸……你想要的是坟墓……是完结,任何具有终结和毁灭意义的巨大转折……所以你渴望把这个世界带往坟墓……”

“真讨厌啊小正,说得像个自杀症患者一样——我是很乐观积极的人哦。” 

入江猛转过身来,绿眼睛忽然炯炯有神:“哪里不对?”他咬牙切齿重复道:“哪里不对?” 

“嗯,比如……我对‘世界’这种抽象概念没有兴趣,会往那个方向想是小正的主观过剩——也不认为痛苦是应该被忍受的,如果真的按你所说,今天我们是没法在一个房间里愉快对话的……最重要的是我没有自杀意愿哦。移瓶的事也是想到就做了而已,其实对现状最吃惊的是我啊……虽然你是不会相信的。” 


将撑脸的左手放下桌时缩了缩手臂,脸苍白得和身后的墙几乎是一个颜色。俯视角度能看到刚开始愈合的新伤痕迹,但注视着他的浅紫眼睛却和语气一样安静得异乎寻常。白兰甚至耸了耸肩,再开口语气却又忽然轻下来:“其实我有一点后悔……在囚禁室呆的几天有时想如果没有动那个手脚,现在或许正一如既往跟你进行着没有什么意义的谈话吧……这么想的时候会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大概是后悔,不过也没办法了。” 

入江抿起嘴唇沉默了片刻。 

“所以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他果断道,“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了。” 

“您高估我啦,指挥官……也有超出预期的意外事故,不止一件。” 


入江把头扭向一边的表情像是冷笑,只是一瞬并不清楚,然后又恢复冰一般透彻果敢的表情居高临下俯视着坐着的白兰。干净的白大褂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好像没有任何物质能够分裂毁灭他,从不懂得何谓犹豫矛盾的一柄出鞘的剑……他好像又是那时第一次看到的他了。白兰想用双手扶住桌面,发现没有必要就直接站了起来。原来自己比入江整整高一个头,尽管年纪小——他遗憾地想。没来得及在安全的黑夜里发现这点。太迟了,那被取笑而恼羞成怒的孩童的表情永远不会再在对面这张脸上出现了。 


“你说我渴望完结和终结的转折,这点或许没有错。这不是敷衍,我的想法有时连自己也不是很懂得,不过这没关系……现在你正因自己的疏忽导致了毁灭性后果而痛苦,或许你这样相信下去会多少更幸福一点,但我确实是打算至少要活下去的……无论如何希望你知道这点,即便是我也有必须为之生存的东西……现在就证明这点好了。” 


说话时眼角低垂,手指慢条斯理摸索着电脑屏幕后的按钮,修长的食指静止在那个按键之上。在那以秒计数都太漫长的片刻白兰看着对面人绿色的瞳孔缓缓扩张,就像地球最初的湖水在深秋泛起了涟漪。下一秒手指按了下去,监听器兹兹的噪音再度爆出盈满。不知在哪个角落听着的所有陌生人竖起耳朵。从喉里发出的嗓音不多不少,毫无迟疑。 


“我爱你。” 


他平视着对面的人,清清楚楚、一字一顿道。

 

 

某天夜里他们谈起新编百科辞典,提到了偏爱症的话题。时机不算好,之前也有默契避开这禁区,那天却痛痛快快讨论了起来。与入江不同,白兰对偏爱症很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为什么这会被看作绝症?入江觉得这类型患者除了自己以外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会带来痛苦伤害。 

“完全错误。”那时入江已经习惯白兰随口提出意见或否定他的意见,“偏爱患者的对象包括他人和自身,偏爱自身者就不用说;当他偏爱他人时,不论那个人处于怎样的位置,当对方经历烦恼或痛苦(这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辞典里也没有抹掉烦恼的词条),就会产生‘希望帮他免除煎熬’‘希望他更加且永远幸福’的念头,以这个动机为源头(入江博士恍然大悟),任何人都会试图获得不属于他的东西:为自己没有勇气做的事为他人反可能毫不犹豫。但在这个平均的世界中任何‘增’都意味着他人的‘减’,这会动摇这个世界的根基,所以他们对患者有最高的警惕……它是很容易传染的,患者爱的永远是明天的生命,而这可能是他们最不愿承认其存在的事物……哦,对不起。”白兰大叹一口气,用力划去“他们”改成最大号字体“你们。” 

奇怪的是当他想到白兰时很少回忆起这样真正意识交流的谈话。更多时候在他脑内出现的是一堆燃烧的火,跳跃而潦草的笔记,叙述与倾时流露的疯狂激情:他忆起一团耀眼的白光,却想不出它从何而来。后来有一天入江忽然领悟了。非常简单明白,只因在最近的地方才总找不到踪迹:白兰就是他自己,是生长在“父母”养育家庭的他,是自身条件不平衡而拥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他。白兰·杰索是他自出生以来遗失的一切可能性,是这名为世界的疯狂镜子中他自己的倒影。当命运将他们置于两个悬殊的位置,这事实就连本人都察觉不到;但一朝互相靠近,隔着一张桌子,他们合在一起就组成了全世界。他是他无限憧憬又避之不及的所有美梦与噩梦,是纷至沓来的明日也是渴望触碰的过往。他引导并培植了他,在灾厄最终降临的时刻,也只有这个人的证词能确确实实杀死他。从白兰·杰索的眼里能看到真诚与嘲讽,进取与谢幕,生命的一切可叹息的沉默与狂澜。入江忆起幼年与同伴们偷看的旧影片,黑白影像中不断互相靠近的海与天。那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庞大矛盾。

 

 

一个月之后,工人们的最后工作是把大厅的圣父肖像请下来。这项工作派遣了曾经测试排名三十至八十的五十人。他们知道前二十永远再没机会瞻仰这等伟大的肖像,有几个年轻人干活时一直高昂着头。入江看完了肖像落地被覆上一块白色丝绸的全过程便转身离开,行李还没有收拾完,他机械地这么想。即将失去一个只坐了三年的高位,较之或许是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声纹打开实验室门后看到罪魁祸首站在房间中央,也并没给他带来很大冲击。 

其实他愣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白兰。站姿和身材有些眼熟,银白的头发也没有稀疏变色,是某种总体印象上的剧烈转变使他怔了许久。最终借以确定的是没戴眼罩的那只眼睛里满不在乎的神色和向他招手的独特姿态——的残像。那只左臂似乎不太能自由活动了。 


“下午好。” 


白兰·杰索轻快地向他打招呼。语调没有变,还是像他们昨天刚刚分手一样。入江冲他点了点头,“下午好。”他也说。 

“两个小时以后就要转送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白兰坦率道,“看守的那位玛菲亚很不擅长打架,所以我逃出来了。等一会儿还要回去,不过想跟你打声招呼。” 

入江思索了一下,“需要讲的事情都已经讲完了。” 

白兰没有否认。他似乎想做什么动作却硬生生克制住,身体僵了一秒。入江瞥了一眼手表,白兰看着他低头又抬头。他们都沉默了一段时间,入江感到这段沉默是有些尴尬的。所幸白兰又发言了,“对了,”他好像突发奇想般问道,“大厅里那张肖像卸下来了吗?” 

入江点了点头。白兰在原地垂头呆了几秒钟。还是卸下来了啊。半晌他咕哝道。就这一句话忽然让入江觉得全部遗忘或抛弃的事物都涌上了喉头,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冲上前去揪住那人脆弱的脖子大声质问他为何当时就知道自己不会把他交给医疗中心、为什么那时就轻而易举抓到了他;但他的脚步又被那人的眼神挡住了。只是一秒钟的迟疑,然后话语再也找不到出口,一切都忽然如同往昔。是白兰疾步走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独只浅紫的眼睛不知为何充斥鹅毛飞雪般的困扰与不耐烦。


“听着,你听好。”连他惯常轻快如蝴蝶的语调也突然变得嘶哑,“你的路在这里是不会完结的。你是最好的出身,头脑聪明,长相也不坏,不管愿不愿意你的未来还是会不断偏折到其他方向吧。今天不在这里培育高官和科学家,明天说不定就到新实验室抱着电脑重头来过。当你终于失去工作能力时就是基因还有优秀作品的价值,他们会把你泡进福尔马林,然后这个命运就会循回往复……但惟独你的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惟独你的子孙应该……” 


入江下意识抬起手握住他的手腕。从前他以为是握不住的,没想到白兰瘦得这么厉害。白兰条件反射甩开他的手退后一步,转身又急急踱起步来。入江看着他的背影想或许这个人是不会变了。哪怕他再失去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流出血泪,他恐怕也只会胡乱抹一抹便照旧毫不介意笑起来。在可预见的未来白兰·杰索将要去到姐姐和那老工人都没从那里回来的地方,天生的银发将变成真正苍老的枯丝,异端的美貌会迅速枯槁,或许再无法用双腿行走、用双手触碰,但这都不算什么,入江知道得很明白。对这个人而言真正可怕的是彻底的沉寂,一个语言完全失去意义的国度。任何思想都归于腐朽,任何叫喊都没有回声,像那些胚胎一样失去氧气慢慢窒息被丢进废品处理通道。想到这里,他颤抖了。


入江又用食指和中指触了触怀中行李最底层的冰冷物件。



“白兰。”他闭着眼睛唤道。

都是一瞬间的事。那人转过身,他抽出那礼物,怀里的物件掉了一地,子弹呼啸着贯穿伤痕累累的胸口,连一丝惊讶都来不及露出那身躯慢慢倒下。把僵直手臂收回的时间却异常漫长,躯体仿佛不承认这行凶的持枪之手是其一部分般凝滞起来。只有爆炸的刺鼻火药味宣示着时间仍在流逝。入江又用力闭了闭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你是……错的。”




一开口舌头和想表达的意思就起了冲突,反复几次呼气咽下,好不容易才发出声来。



“我知道这条路上从来没有希望,但我总忍不住再试一试。在最初那张留言上你说你的愿望是成为国王,有段时间我也以为可以就这样活下去。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我一直把你当做太阳,希望你的梦能照耀所有人。但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不可能的。”


入江又重复了一遍,让呼吸平定下来。握枪的手指仍僵得不能动弹,但他已不在乎了。第一次他能泰然公开与这个人共处一室而不思考其他任何事情,这样的感觉很好。入江正一用手背胡乱蹭了蹭脸上零星的咸湿液体,门外传来许多由远及近的混乱脚步声。他再不恐惧了,柔和的死亡气息温存地包裹着他。圆形世界已经关闭。一切罪过都偿清了。 

 




FIN。

 


♪:《The garden of every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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